无声茧

恶人的幸福如湍流,转眼即逝

十九年前在霍格沃茨(中)

【德罗】


如果我已然忘记五月的风拂过墓地,我将不能呼吸。沉默的人群里,你的泪水泛起土腥,蓝翅椋鸟的欢声不曾将他再一次吵醒。夕阳在他唇角投下金色的影,他的头发那样红,他的脸那样年轻。


忽然一个人影落在书页间,她抬起头,停在她眼前的脚步声既温和又迟疑。


嗨,戴着眼镜的男子朝她打招呼。好久不见,他试探性地说。


下午好,她困惑地合上书,往长椅的左侧挪了挪。对方礼貌地脱下帽子坐下,额角露出一道伤疤。火车站里人来人往,几个孩子从他们跟前嬉闹着跑了过去。我的小儿子去年圣诞节的时候许愿养一只猫头鹰,他笑了笑,你可能不会意外,他也喜欢雪鸮,白色的那种,他说。这让她更加不解。


我们见过吗?


十九年前在霍格沃茨,他转过头来,同样不解地看着她,半晌才开口。十九年前在霍格沃茨,我们就是在这里告的别。他又说了一遍。


火车到达站台卷起一阵灰白的气流。我不记得了,她说,用手指把褐色的卷发拨到耳后。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她说抱歉,这让他有些气馁。那时,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他说。在去学校的路上,我们总是坐在同一节车厢里,桌上摆满了零食,我们就在那儿聊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帮我修好了眼镜。


我从来就不知道怎样修眼镜,她微微皱起了眉头。我忘了你是怎样做到的,戴眼镜的男子摸了摸后脑勺,可能用了某种特别的方法,眼镜用起来就像新的一样,他说。不管怎样,你懂得很多,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学东西也很快,而且,是的,很爱看书。


对不起,我打扰到你了吗,他不安地问道。不,她友好地笑了笑,听起来很有趣。你想起什么来了,他期待地问。她摇头,又说了一次抱歉。


十九年,大概实在是太久了。


她走到站台角落的自动贩售机前买了杯咖啡,回来时他还在。让我猜猜,他说,水獭牌的奶咖,木瓜薄荷味。她的表情从惊讶转为警惕。你说我们见过,她有些咄咄逼人地问,那这个叫做“霍格沃茨”的地方在哪儿?


霍格沃茨,他说,视线越过远处的群山。


霍格沃茨,我不知道它在哪儿,但是我在那里生活过。他看着她说,我们在那里一起生活过。那里有很多墙,很多楼梯,礼堂里有很多蜡烛。楼梯与楼梯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交错连接着。他又看了她一眼。有一次,我们俩被困在一个房间里,房间很黑,有什么巨大的动物冲着我们吼叫。


后来呢,她好奇地问。我们逃出来了,他回答,不过直到解决盥洗室的山怪后我们才成为朋友,那时候我们都还只有十一岁。山怪,那是什么。她笑了,他也笑了。可能是某个讨厌鬼的外号,他说。


人在小的时候总能见到很多不可思议的景象,他说,在半空飞舞的金色小球,和青蛙一样蹦跳的巧克力,还有那些神奇的小木棍,我可能也会过那么一两个咒语,你会的比我更多。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右手习惯性地碰了碰额头上的伤疤。


她饶有兴趣地喝了口咖啡。是吗,我倒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一年圣诞节的时候,他继续说,霍格沃茨办了盛大的舞会,那天你穿了一条紫红色的礼裙。我确实是有一条紫红色的礼裙,她歪了歪头,挂在我家衣橱的最里面,我常常想到底是什么场合能让我打定主意买这样一条裙子。我记得你还有一件粉红色的运动卫衣,他回忆道,有几次,我看到你戴着一个金属的圆环吊坠,用手一推,中间部分还能飞快地转圈。


听起来很有趣,她笑着点了点头,只是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像是没有真实感?他问。像是没有真实感,她回答,回答得不像之前那么肯定。


没有真实感不代表不真实,他想说。无关紧要的细节只存在于回忆里,像贝壳深深陷在沙滩上,一些物质从海中剥离,形成虚伪的陆地。


十九年了,最后他说。


哦,我还留着你写给我的信呢,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片。你寄来的信封上总有一股清洁药水的味道。


因为我的父亲是牙医,她边说边接过信纸,熟悉的笔迹,内容却是陌生的。我记得,她说,诊所往右第二个里间靠墙的位置有一个深色的沙发,我得踩上这个沙发才能够到柜子顶层的抽屉。然后,我把信封藏在袖子里带出去,两个信封,两个袖子。


像是两只手同时被握住,三个人并排走。


她抬起头看着他,为什么是两个信封,她问。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说,已经十九年了,我大概和你忘记得一样多。甚至,他看了看手上的车票,甚至,他没有说下去,她看到他手中握着的车票有用水笔涂改的痕迹,第九站台的“9”字边上工整地写着3/4。你养过老鼠当宠物吗,她突然问道。不,我没有,他回答。你喜欢下棋,她又问。不,我不喜欢。那么,她最后问,你也不会打水漂了?他叹了口气。不,我不会,他说。


整点的火车开始进站,蒸汽引擎运作的声音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停止下来,风里飘摇着红色的树叶。


那一定是我记错了,沉默过后她说。十九年前,你也在这里说了同样的话,戴眼镜的男子站起身,把帽子重新戴上。额头上的疤痕被仔细地遮住后,他看起来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十九年前发生了什么,她问。什么也没有发生,他说我们离开了一个我们从未去过的地方,仅此而已。我不应该不记得的,她说。那就是你不愿想起,他说。


那天,他又想了一下,你说了一个单词,以字母O开头,te结尾。 然后呢,她随着他站起身,情不自禁地问道。火车快开了,到处是喷涌的蒸汽与鸣笛声,他匆匆地朝车厢的方向走去。


然后,你问我记不记得战争的最后一天。


战争,她愣了一下,战争?我也不知道,他叹了口气。“那一定是我记错了”,你只是这样说。之后我们互相道别,但临走的时候,你把那个以字母O开头,te结尾的单词又说了一遍。


我猜,他笑着说,可能像某种古老的祝福语,意思是“总有一天还会再见”。他隔着玻璃与她挥手道别,像朋友间那样。像十九年前那样。


十九年前在霍格沃茨,火车即将启程。


她喃喃地说了什么,但是喷涌的蒸汽令一切变得模糊起来,隔着玻璃,他听不清她的声音,只看见泪水从她脸上不断,不断地滑落,当鸣笛声再次响起的时候。


——Obliviate(一忘皆空)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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