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茧

恶人的幸福如湍流,转眼即逝

南极雪(上)

【江周】



1、


补给船的到来意味着夏天已经接近尾声。根据方明华的说法,四月末日落之后将是长达4个月的极夜,六月和七月基本处于完全的黑暗中,而日光的变化会对人的心理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


江波涛站起来,把挂在样本筐外的防寒塑料线系上死结,重新放到距离埃里伯斯火山口半公尺外的观测点。今天的风不算大,最高8级,气温还不到零下30摄氏度,可能是一年中天气最好的一天。


四周很安静,无边无际的白色将他置于世界的中心。江波涛靠着石块坐下,凝视着远处的某一点,他常常想象那儿有一只他看不见的企鹅正从冰上路过,离开自己的族群,离开海洋,独自朝拉森冰架巨大的裂缝走去。然后他闭上眼睛,反复描摹企鹅的喙和尾羽,短小的鳍翅,腹部柔软的绒毛,还有它面前的冰隙和永恒的死亡。


不知过了多久,指示器短促的鸣声打断了江波涛的思绪。他叹了口气,在心里计算了两组数据的偏差值,重新导入一个平衡纠正指令。天色暗得很快,没多久,周围就像蒙上了一层厚玻璃,连近处几座高墙般的冰山也很难看清了。手电筒白色的光像一块没有温度的冰,令他想起城市中纷涌的灯火,落在身上的雪温柔地把他拥入怀中,令人感到安逸又困倦,他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等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浓烈的白色让他一时愣了神。猛烈的暴风雪已经阻绝了视线,GPS信号断层,来时的路也被全然覆盖,高频电话里的声音模糊不清,仿佛孤岛边缘卷起的海浪。江波涛心觉不妙,起身看了一圈,所见之处尽是无边无际的狂风和铺天盖地的大雪,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被困在这片冰冷的绝境中。


在南极,独自一人遇险几乎意味着死亡。江波涛深深吸了气,艰难地朝前走去,每走一步都在雪里陷得更深,刺骨的狂风在四周呼啸,令全身无法动弹。他感到身体正在逐步失温,短暂一瞬被感官拉伸得无比漫长,好像有很多声音扭曲地挟杂在风中,说话声不断交叠,还有淅沥的水声,喊声,机器的轰鸣声和复音模拟电子合成器制成的配乐。


“江……”


有什么人在喊他的名字。


“江……”


他想回应,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江副!”


他奋力挣扎,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灰色隔热材料拼接而成的天花板、柔软的珊瑚绒靠垫还有杜明的一张大脸。江波涛一怔,花了好些时间反应,抱歉地说声不好意思。


科考站内缺乏娱乐设施的现象常年得不到改善,没有分配到任务的队员们只能窝在暖气边上打发时间,用各种精神安慰品对抗黑暗。此刻,投在屏幕里的电影已经打出了片尾滚动字幕,他打开电脑按下几个键,让播放界面切换到下一部。舒缓的音乐重新从音响里流泻出来。


然后江波涛转身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


屏幕里,罗伊·巴蒂缓缓开口道:


“我所见过的事物人类绝对无法置信。”


“我目睹战船在猎户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烧,我看着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烁。”


“所有这些时刻终将流逝在时光里。”


“如同泪水消失在雨中。”


他默念着最后一句,把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2、


进屋时周泽楷罕见地没有敲门。


江波涛能感觉到他在黑暗中停留了很久,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静静地闭着眼睛,体会着对方沉默而难以被人理解的关切,这份沉默似乎将某处看不见空洞填满了些,又像子弹一样将他的心打碎,使得一些别的情感从黑夜中满溢而出。


第二天,他醒来后照例去叫周泽楷起床。天还是黑的,周泽楷躺在柔软羽绒被里睡得很熟,嘴角微微张开,呼吸又匀又稳。他走过去把空调的风调小,小声唤对方的名字。


“小周,”他说,“该起床了。”


周泽楷动了一下,眼睛睁开一条缝,很快又闭了回去。他心下了然,走过去捏了捏对方的脸。周泽楷重新睁开眼睛了,从被窝里伸出来的手特别软和,覆在他有些凉的手指上。


“……还好吗?”他小声地问道。


江波涛冲他笑笑。


“没事。”


周泽楷没有再说话。有一瞬间,他感觉到对方似乎想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但很快又不着痕迹地松了开来,密闭的房间里只剩下空调扇叶规律的摆动声。走之前,江波涛帮他拧开床头灯,周泽楷说了声谢谢。江波涛愣了愣,收回手的动作不自觉慢了些。周泽楷敏感地觉察到,低声又说了一遍,谢谢。


科考生活日复一日的惯性再次平复了微小的波澜,等周泽楷穿戴整齐在餐桌边坐下,一切又重新回到了轨道上。吴启开始汇报近期几个项目的进展:两周前下放的热流取样器新出了一次数据,需要去阿蒙森海回收;用来测试微体古生物的沉积物样品运到了靠近罗斯冰架的基地站点,得找人去整理和清点;麦克默多高坪的轨道出了故障,必须在暴风雪前完成修理。


年轻的科考队队长点了点头,很快做好合理的人员安排,方明华又补充交代了两句。番茄和西兰花很早就吃完了,现在仓库里只剩下土豆和罐头牛肉。江波涛舀了一勺土豆汤,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被念到名字。他抬眼看了眼周泽楷,对方吃完了自己那份正准备站起来去洗碗,感觉到他的视线,他稍稍偏过头,却什么都没说。


江波涛已经懂了。


那边方明华叮嘱完杜明,瞥了眼周泽楷,转过头来:


“小江,你最近精神一直不好,这次就让小周替你去。你和吴启一起留下,好好休息。”


他回到房间,周泽楷的床已经收拾好了,地上还有一个塞到半满的背包,里面装着半个月分量的食品罐头和鸭绒睡袋,还有救援绳、样本箱和一把冰镐。他走过去,把自己偷偷藏下来的糖放进周泽楷包里。糖纸是银色的薄锡,包成方形,糖里掺了炼乳,比一般的奶糖还要更甜些。


周泽楷进门的时候,江波涛正坐在床上看书,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等到对方从地上拎起包他才抬头,随口说了句注意安全。对方一直站在门口没有动。过了许久,江波涛终于不再假装翻动那些纸页,认输般叹了口气,然后走过来,伸出手,又犹豫了一下,轻轻把人揽过来。


“早点回来。”他小声说。


对方贴近一点儿,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闷声应了一句。



3、


轮回基地里只剩下江波涛和吴启两个人。又过去几天,风停了,雪也停了,基地内外同时陷入一片寂静。


这天吃完晚饭,江波涛正在机房上传数据,吴启走进来二话不说就把他往观景台推。黑色遮光帘一拉开,江波涛的视线便再没移开过。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极光。吴启站在边上,仰头眺望这片震人心魄的光海。


“杜明第一次看到极光的时候感动得直哭,”他说,“他做梦都想和他喜欢的女生在极光下表白,因为他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浪漫的事了。”


江波涛没有开口,吴启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言外之意。


“方哥也哭了。他给嫂子打电话,但是信号一直受带电粒子流的干扰,根本打不出去。我们劝他说太晚了,嫂子已经睡了,他也听不进。他说,结婚这么多年没有回过几天家,很对不起她,现在很想听她的声音。”


吴启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看着浅绿色的光带在空中浮动,宛如一道仙幕。过了一会儿,他重新开口道:


“我也在哭。”


“泊远问我为什么哭,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就记得我一边哭一边问他们,我说,我们还能再看见太阳吗?这种感觉很奇怪。”


“待在这儿的时间一久,所有人都会慢慢开始习惯没有阳光的生活,然后产生幻觉,连太阳是不是消失了都难以确定。当时我在想,即将到来的黑暗会吞噬我吗?看到这些沉降粒子在大气层中悬浮震颤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太阳似乎已经不存在了。”


“除了队长。”吴启顿了顿,他很少和人解释这些。


“队长什么话也不说,就在边上安静地看着我们。我们已经习惯了队长的冷静,凡是能看得见队长的时候,队长就永远是理性的、敏锐的、强大的、无所不能的,永远百分之百值得信赖。”


他后退两步,倚靠着栏杆眺望这片不可思议的天空。


“也许在满月或者其他夜晚能看见连绵起伏的群山,”他说,“但有时候,特别是习惯了黑暗以后,你会忘记这里原本有山。习惯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横贯天际的光带缓缓渲开,融成一片瑰丽的青紫色。江波涛想象着周泽楷默然站在队员们中间,那些沉重的光压在他身上,直到黑暗再次将他们淹没。


“小周。”


江波涛低着头,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涩得厉害。


“……什么时候回来?”


在永无止境的夜里,在荷电粒子向磁极坠落、碰撞、辐射产生的彩光和幻影中,他忽然很想听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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