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三十题》其五
五、探讨
山毛榉红褐色的叶子上撒着碎碎的暖光，随着微风摇动着。你咽下杯里最后的一口水，茫然地坐在桌前凝视着那些在风中浮动无依的叶。在你手边摊着半方透白带絮的熟宣，一只白瓷碟压在上面，里面是干净浓郁的墨，正散发出一种浅涩而清寂的味道，不同于异国街道上弥漫的以鲜花和水果为主调的香水气息，它使你感到久违的安宁。
这份安宁持续了没多久，便被一种单纯的轻轻雀跃的肆无忌惮的激情所点燃——像是突然略过湖面并在上面掀起涟漪的那阵风，或是从雨后的棕黄色的土地中猛然破土而出的那株幼苗——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你看清了来人的面庞，大落地窗后的阳光在那一刻点亮了你漆黑的瞳孔。
“下午好，先生，欢迎光临，研究进行得顺利吗？”
你用左手拢了拢头发，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
“下午好，小姐……”
他的目光仿佛被你因为某种原因而产生的喜悦所导致的手腕不受控制而在纸上形成的已经晕开的墨色所吸引。
“……也许似乎是比你对新潮的当代艺术的研究要顺利一些，我想。”
你听懂了这句有些高级的讽刺，决定强作镇定来掩饰内心的窘迫。
“这是一种……东方的艺术。是的，您知道，涉及东方的事物都会有一些……神秘，独特，它们总是不能用常理来评价——更何况诸如艺术、哲学、文化本就不应该被常人的眼光约束，优秀的意识形态应该走在时代的前面，所以跟在后面的人才会觉得它新潮。”
话一出口，你就认识到它极其傲慢而且富有侵略性，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种讲话刻薄的坏习惯传染到了你身上，而你敏感的客人绝不会就此妥协。果然，在听完这句话的时候，面前的人已经微微仰起了头并且抬起了眉，如同你想象的那样，他将这番话理解成一个显而易见的挑衅，紧抿的薄唇熟练地倾吐出反讽的话语。
“哦是的，或许我该恳请你通过一些确凿的证据——任何经济、政治或者文化——来证明东方意识形态的优秀性——除了历史的长度？”
这番发言有些真正惹到你了，尽管上一秒你还在想着怎样为自己的的失礼道歉，可是现在你下定了不轻易屈服的决心。
“先生，我假设您在发言之前对我的故乡有着透彻他了解——包括它的经济、政治、文化和历史？”
“你是说你的……故乡？”
他看起来竟然有些惊讶，这使得你也不解了起来。
“我还以为我外貌上的东方特征非常的明显？”
无论是肤色、五官还是身材比例，你看起来都和这个国家这个城市格格不入。
“我想是口音的关系……你的口音极具欺骗性。”
“如果您对东方有过特别的研究的话，您会把它称之为一种出色的学习智慧。”
你有些开心和得意地笑了一下。
“不过我也同样了解到东方最著名的品德是谦虚（modesty）。”
他毫不客气地反击，而你在感到羞愧之前毫不诧异地发现你博学的教授先生在知识体系上好像的确没有什么漏洞。
“所以是我误会您了——您并不是不了解东方文化，而是在了解它的基础上处于一种西方特有的优越感试图否定它——据我所知大部分欧洲人——特别是曾经是欧洲中心的某个帝国的人们——对待东方的态度都不怎么友好——是吗？”
“显然不是（obviously not）。不同于常见的麻（muggles）……人们（men），出于某种研究的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尝试理解汉字（Chinese character）之后我确实能够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东方在哲学、科学、药理学上的卓越成就。”
你悄悄抬眼看他，不确定这是不是面前这个人对你之前卖弄“出色的学习智慧”的变相嘲讽……或者的确是存在一种翻译的魔法——强大到能把七本小说一口气转换成另一种语言的那种。
“这还真是……不可思议，先生，或许我有幸可以听听您对东方古典哲学的看法？”
“那先请问你对’古典‘的定义，小姐？”
“如果我说我认同的观点是‘崖山之后无中华’[注1]……您可以理解吗？”
你下定了决心要试试这水到底有多深，而这是你发出的一个真真正正的挑战了。
“一个极具攻击力并且备受争议的观点，不是吗？”
他欣然接受了挑战，一丝闪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浮现，那是一种带着骄傲的跃跃欲试，一种高深的理解渴求，或者你更愿意把它解读为一种精神的共鸣渴求——然后他带着那独特的萦绕在你耳畔低沉的和弦般的嗓音开口了：
“如果做一个在你所谓的‘古典’范畴内的平行比较就会发现，东西方的哲学观点几乎是完全对立的。相对于西方以人为中心的观点，东方则崇尚一种万物一体的思想。如果说柏拉图的二元论——理念王国与表象王国的对应是西方哲学的根源的话，被称之为‘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的观念就是贯穿东方哲学的一切线索——有关人的生存，国家的治理，人与世界的关联——这一切被后来一种称之为‘科学’的信仰几乎完全毁灭的东西却存在得非常正确、合理以及有意义。相较于海洋文明产生的侵略性，农耕文明孕育了一种相反的安定的对世界的敬意。‘天’‘地’‘人’‘文’作为四种并列的相互作用的元素在自然条件下达成一种平衡的和谐，‘道’代替了‘科学’的作用，非线性而是轮回的时间观也是这种哲学的产物——万物相关，生生不息——一种动态的平衡，很难被理解，但很不可思议地成为了一种普遍的信仰——你满意你所听到的吗？”
现在你吃惊得完全说不出话了。这感觉就像是，原本想要试水的你发现，在你面前的并不是一个装水的容器或者一条能够用深浅衡量的河，那是一片没有边际的大海。
“这……先生，我想说……这很少见，很不同寻常……很……当然，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你磕磕绊绊地表示赞同，看到你的那位先生露出一个接近嘲笑的微笑……或许就是一个嘲笑也未可知。
我也不是……完全地没有机会，不是吗？
你暗暗地想了想，再次开口：
“现在我对您的哲学观点毫无疑问是没有丝毫怀疑了，在此基础上，我建议谈谈一种与哲学紧密相连的意识形态——比如艺术？”
“比如一种新潮的当代艺术？”
“哦不，别，我是认真的！我还以为关于哲学的探讨已经唤起了您的同情心！”
“而我觉得你需要的是精神层面的挑战而不是同情我想？”
你们俩此刻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神情——抿着唇克制着嘴角的上扬——从旁观的视角来看确实非常有趣——一种可见的默契在空气中弥漫。
“……好吧，我同意。是的，您要知道，我竟然还没有打算认输呢！来谈谈艺术吧，先生——在这种古典哲学的影响下，东方的艺术发展方向也与西方截然不同。”
你一边开口，一边提笔舔墨，在宣纸上漫不经心地勾勒起来。
“拿绘画来举例子，通过对比很容易发现，东方绘画的内容、技法、目的和结构与西方绘画有着天壤之别。相较于西方以人为主体的古典绘画，在‘万物相关’哲学思想的影响下东方古典绘画大多以山水、花鸟为主。在那些山水画中，大篇幅的山水和渺小的人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比。由于采用了不同于焦点透视的散点透视，这些绘画同时具有深远的时间和阔远的空间——这又与东方哲学的时间观念相对应。所谓泼墨山水，纵情自然，不做过多的描摹，强调笔随手，手随心，心随情动，率性写意与真情流露是古典时期的审美标准。早期较少地受到宗教和政治的束缚，更是将写意写心发展到了极致——而西方的绘画直到一次举世闻名的大革命[注2]之后才在主题上获得大的进展——1848年提出‘艺术为艺术’的口号正是这种突破的写照……”
笔随手，手随心，心随情动——当你意识到自己在画的是以某种关于召唤半透明的动物的魔法为蓝本的一只灵巧的牝鹿时，这个句子再一次在你脑海里闪现。
“……而它的形式实际上不但体现了官学文化的阶级性，更有助于实现它表心写意的目的。首先是画……”
你完成了那只牝鹿，目光落到你的客人染着些许褐色水迹的惨白得几乎透光手指尖上——它帮你拿定了一个主意——你再次蘸墨，找到画面右边一个合适的位置，深深吸气，然后立起笔尖，运劲流畅地书写起来。
“然后是诗和书……最后是印。”
接着你拿过店里的公章——一个方方正正的店面标记（logo），率性地一按。
“好了先生，现在这是你的了。”
你这样看似随性地说道，心中悄悄打起鼓来。
你的客人在一幅画的功夫里显然已经找到了他来的目的——当他再次回到你面前时手上多了几本书——你发现其中还有一本唐志契的《绘事微言》英译本。
“给出一个原因，小姐？”
“嗯……当你和某人共同经历了某个事件之后，你们之间不能不产生某种……也许是惺惺相惜我想——而某次关于东西方意识形态的探讨就是这样一个事件，先生。”
你掩饰着一种并不是毫无根据的紧张，心里的鼓点越来越密，越来越响。
“如果我需要另一个理由，关于这只……鹿？”
“关于这只鹿的理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我想您知道鹿在东方被称为瑞兽，是一种祥瑞的象征。同时鹿还是释迦牟尼的前身，您应该也知道‘鹿王本身’[注3]的故事是吗？只是一种……你知道的，东方式的祝福。相信我，一份师承宋元的作品绝不会让您的审美受损。”
你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扯谎，心跳声充斥着你而耳膜。
“所以这半句诗该有一种……宗教性质？”
“这句诗翻译过来即是‘在山林间有树木，树木生长着树枝’，它描述的是一种……从宏观到微观的思维方法，从意识形态到具体科学的指导顺序。它只有半句的理由是……这半句已经说明了全部。我想您不会拒绝的，是吗？这只是……硬要说的话是一种特产，来自一个……您愉快的聊天对象。我想您说过您不会排斥和贬低一种具有地域性差异的文化？”
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手脚冰凉，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如果是这样……”
他犹豫了一下，看起来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拒绝。
“……好吧，我对你的情谊表示感谢，小姐。”
他最后妥协地说了这个常见的礼节性的句子。
于是你们相互道别，他消失在空旷的街道上，而你，一边回想着刚才的一幕，一边用牙齿咬住手指，生怕不小心发出声音，那半句诗清晰地在你脑中回荡——
山有木兮木有枝
——而它的后半句不仅是你对某个人，更是那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全部感情的缩影——散发着荧光的牝鹿消失在密林深处，而它所拥有的全部就只有被遗忘——你深知你们彼此都是。而此刻，你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像西方的诗中所说的那样祈祷：“因你有力量，拥有仁赋，能够看穿我面具后面，不顾岁月如此漠然地践淋，看穿我灵魂的真面目。”
然后仿佛静止的时间又开始流动，那些红褐色的叶子再次落入你的视线。你把自己缩成一个团，默默凝视着它们……的确，这已经说明了全部。
[注1]崖山之后无中华：崖山海战之后，宋朝随之覆灭，蒙元政权完全控制了中国。这一事件也标志着古典意义中华文明的衰败与陨落。
[注2]指法国大革命，此后艺术意识开始兴起
[注3]一个来自敦煌壁画的故事，讲述了九色鹿经常帮助遇到困难的人，在帮助过弄蛇人后，弄蛇人向国王告密出卖九色鹿，九色鹿用神力化险，弄蛇人受到应有报应的故事。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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