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茧

恶人的幸福如湍流,转眼即逝

《无声三十题》其七

七、天狼星

 

“晚上好,欢迎光临……我很想这么说可是,非常抱歉,先生……已经到了打烊的时间了。”

 

你抬手把玻璃瓶放到架子上,另一只手偷偷抹了抹脸颊,声音听起来有些无法克制。然后你悄悄地深呼吸,转过身去拿你的风衣,一边暗自祈祷着,因为距离关门的时间至少还有两个小时。

 

“……确实是……看起来是的。”

 

你的客人远远地站在门口,注视着你快速清点书架的背影,并且出于一种贵族式的绅士的体贴的礼貌——你这么觉得——他没有揭穿你的谎言,也没有立刻离开,好像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出声询问——而犹豫的结果是缄口不言。

 

架子间的灯一盏盏熄灭了,浓郁的深蓝色尽情地倾泻着,四周的颜色全部消褪只剩下黑色和灰色的影子,在高高的书架间穿行的你一边仰望这片深海,一边用力擦着眼睛,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在这个季节,伦敦的天总是黑得很早。”

 

你听到了这样一个句子,急急地把头转向另一边,用衣服的袖子蹭去脸上的液体。你能感受到对方走进门站在几步开外的脚步声,他的声音舒缓低柔,让你感到平静。

 

“……没错,先生……对不起……”

 

你不知道怎么开口。室内已然是一片黑暗的静寂,这位你熟悉的先生似乎很习惯在晚上着一身黑色的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斗篷,这让你想起你们几个月前的第一次相遇。时间在它流逝的时候总是消失得很快,而有时却完全停滞,进入一个虚无的漩涡,静默的徘徊。

 

“如果我在这里会给你造成不便的话,小姐……”

 

他带着一些迟疑向后退了几步。

 

“不会,不会先生……我只是……你知道,有些时候……”

 

你接受了一份带着犹豫的善意,这是你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安慰了。窗外远处路灯的暖光形成虚幻的色块,你的目光落在他逆光的剪影上,再往上有一片星空——以极其少见的灿烂姿态悬浮于高空。

 

“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想看落日,而当夕阳那温暖的红金色也无法使心情好转的时候,就会想看星空……”

 

你喃喃说着,移动到大落地窗前,巨大的穹顶之上交织着无数的幻想。

 

“头顶上的灿烂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戒律……就是它们构成了人永恒的囚牢,不是吗?对不起,我有点悲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但我发现我已经很难对未知的事物抱有期待了。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过得很好,他们有理有据充满优越感,适时地展现一些诸如爱、勇敢、仁慈、和蔼、幽默之类的美好品质,他们享受所有的安全感,注意健康,也看书和电影,也听古典音乐或者交响乐……他们抬头时看到的星空和我看到的并无不同,但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先生,我绝不是在自怨自怜,我只是……”

 

你站在落地窗前,目光渐渐失去焦点。一种熟悉的想象袭上你的心头,那是一片漆黑而寒冷的深海,你站在海底向上仰望,四周是无声的巨大鲸鱼群落,遥不可及的海面上有隐约的亮光。

 

“你一定读过弗雷迪克·朗格布里奇的不灭之诗是吗,小姐?囚徒眺望着星空与泥土,然而未必所有的人都能认清自己囚徒的身份。在这个世上麻木而愚蠢的人比比皆是,自以为是的人更要多出好几倍,不要让他人的愚蠢成为你自己的包袱……抬起头看看,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你的教授先生就站在你的身后,低音提琴般的嗓音透过海水传入你的血液,在海面上掀起波澜。你用手背再次拭去脸上的水迹,然后抬起头,发现在这个纬度看到的星空与故乡有些不同。你眯起眼尝试着辨认了起来:

 

“这是……参宿四(Betelgeuse),还有南河三(Procyon)和天狼星(sirius)……”

 

你回过头去小小地看了他一眼,他也正望着星空,表情似乎与往常别无二致,语气却不出所料地带上了嘲讽的意味。

 

“很显眼的冬季大三角,特别是其中最显眼的那个,明亮,耀眼,像是燃烧……所有女孩子都喜欢它,不是吗?”

 

你的心情似乎是好了一点,那些缠绕着你的关于深海的想象中融入了气泡折射的光亮,四周的海水仿佛逐渐泛起透明的暖色光泽。

 

“当然不。耀眼而毫无益处的恒星和狗对我毫无吸引力。古希腊人相信天狼星的出现代表着干热的夏天及所带来的植物枯干、男人软弱和女人烦躁。天狼星十分明亮,它在初夏的不稳定天气下会闪烁的更厉害,表示了不好的事件将会发生。在我的故乡,天狼星还是兵变和灾祸的象征,所谓‘西北望,射天狼’,虽然现在看来这是一种迷信,不过我相信这种古老的占卜是有它自己的道理的。”

 

“……这就是我想说的了——你感觉到了吗?(can you feel it )如果你不肯正视它,它就将变得一文不值,而你为此付出的努力也就将到此为止——那个囚禁你的东西不会是别的,就是你自己——这一刻的想法。”

 

“感觉到……什么?”

 

你回过头去,带着疑惑凝视对方深不见底的瞳孔,他垂下眼来看你,你们离得这么近,以至于你仿佛能看到在那深处有一种淡淡的光亮,正顺着流动的黑夜进入你寻找光明的眼睛。

 

“你的,毫无疑问的,杰出的,非同寻常的,才能。”

 

“我的……才能,您是说?”

 

像是电流窜过,你因你听到的高评价词汇的堆积几乎忘记了呼吸。

 

“显而易见,否定它对你毫无益处,如果你的野心想让你走向更高处的话——你必须要建立自己的标准,相信自己的眼光,试着不要使自己陷入那种——我想是绝望、孤独——和一种负罪感。一切努力的价值只有在你相信它是有价值的之后才会体现出来——而不管别人说了什么……所以那个人——应该是对你很重要、足以撼动你的价值观的——并且践踏了你的自信的人——说了什么?”

 

“您……您怎么知道……不会是……”

 

用了魔法?你好像确实是知道摄神取念(Legilimens)是怎么拼的。

 

“一名在学校过任职的教授,我想,在任何时候都能在第一眼判断他的学生哭泣的原因,你觉得呢?而且根据他的判断,倾诉是一种直接而有效的行为——如果对方看起来没有合适的对象的话也许……”

 

“您说得……非常正确。他……他说……You are not deserve a shoe. (你不值一只鞋)是的,他这样说了。另外他还谈及了我的自私、无礼并且断定将来我将无所作为……我想他说得……也许……不全然是……毫无道理的……也许是……正确的……也许……”

 

“也许是你不敢否定这个世界上其他毫无价值的蠢货以及不敢肯定自己的价值和才能,也许你试图在一种自我惩罚中寻求安慰,也许你将来的确会一事无成——那也是因为你在今天、在此刻在心里接受了一个毫无建设性的带着偏见充满恶意的评价。”

 

你过于惊讶,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对方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如果对方的言辞使你觉得受到了侮辱,那礼仪在此刻或许就是最没有用的东西——视情况而定,审时度势,明哲保身,伺机而动……至于自私,你的故乡难道没有教会你‘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事实上,自私的人是诚实的,无私的人是可怕的——他们把自己当做是理想的祭品,这就相当于他们没有人性。我在读书的时候也曾遇到过这样的人,他们来自同一个学院,‘野蛮使得他们的道德感变得迟钝,使得他们麻木不仁,甚至视之为英雄行为’……”

 

“‘把报仇看做是义务,把实力看作是权利,因而导致流血犯罪。’”

 

你补完了这个句子,为你的教授引用龙勃·罗梭的作品[注1]来讨论自己的同学的行为轻轻地笑了一下。

 

“看来是我多虑了,我们天才的学院派的小姐确实很快能被伦敦雾霾笼罩的天空下的冬季大三角所治愈不是吗?”

 

“不,先生,真的非常感谢您,真的。‘那些被踩在脚下的沙子,虽然不起眼,但通过熔炉可以从中提炼出绚烂的水晶’……事实上怎么样呢?我对将来的事总是保有怀疑,至少一事无成在我的故乡也可以解释为中庸之道,过一种平静的生活确实也是我的梦想。”

 

你感到平静,感到如释重负,在长久地遥望之后,那些关于星空的神话开始在你心头萦绕。

 

“把欲望和私利作为理论的条件和起点,而不是仅仅停留在情绪性的批判和应激性的全盘排斥,是整个时代需要考量的问题——尽管如此,当我抬头仰望时,总还是会被一些神圣的悲剧所打动……”

 

你站在一个悲剧主角的身边,和他一同眺望星空,而你们挨得这样近,一种亲密的错觉暗示着你,使你向内偏的头几乎要触及对方的肩膀。

 

“虽然我对天狼星、天狼星的双子星——一颗白矮星、天狼星所在的大犬座、陪伴着大犬座的小犬座和天兔座都毫无兴趣和好感,但是我对被阿波罗欺骗的月神阿尔忒弥斯[注2]却是情有独钟——死于自己之手的爱人永恒与自己相伴——这种符合传统西方审美的悲剧故事所最能打动人的地方在于,将曾经的美好毁灭给人看。一种永恒的残缺的自我毁灭的美——神圣不可侵犯。人活在过去里,也活在现在,而星空存在于永恒——吸引着仰望的视线,以及——”

 

 

你悄悄抬眼看身旁的人落满星辰的眼睛,孤独的鲸落缓缓消失在地平线,海水顺着月亮的潮汐退去,带着些许暖意的布料贴着你的指尖向上蔓延,在空气中浮动着清澈微凉的光点。你从未正视的孤独像一个影子在黑暗里注视着你——现在你发现这视线里满是温情。

 

“——今夜的月色真美,先生。”[注3]

 

他偏过头来看你,你心里映着星光,闭上了眼睛。

 

[注1]指龙勃·罗梭著的《犯罪人论》

 

[注2]猎户座的故事,讲阿太阳神波罗暗算自己姐姐月神阿尔忒弥斯,让她自己误害了她的爱人,她的爱人最后成为猎户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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