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茧

恶人的幸福如湍流,转眼即逝

《无声三十题》其十七

十七、归因

 

“‘交通设备的不足对最恶劣的交通工具最有利。除了骑马以外别无办法的时候,人们毫不犹豫地在旅途上花费几个月的时间,毫不犹豫地去只有骡子才去得了的地方探险’,考虑到我们目前的处境,您不觉得列维先生提出的吊诡观点意外的有现实意义吗?呃,我指的是……”

 

“……”

 

对方像是无法忍受般深深叹了口气,接着他强势而没好气地打断了你再三斟酌遣词推敲用句小心翼翼忐忑不安的发言——过于蛮横的态度几乎使你忽略了语气中抑制不住透出的虚弱。

 

“是的,是的,非常不幸,你浅薄无知罪不可赦的阶下囚恰好知道悖论一词的含义、这段话的出处和结构主义的思想观点,同时他还非常清楚有一位博学多才的小姐要用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与一个被开除的拉文克劳蠢货奇妙的重名巧合开一个冷僻的玩笑来试图打破近两个半小时美妙沉默……所以他的问题是,关于悖论词根的解释到底有没有被很好地翻译成这位小姐熟悉的语言?”

 

“那我要说,对于缺乏‘多想一想’的指控我方申请做无罪辩护,理由如下:首先,做出这个决定是她的义务;作为文明社会的一员,她有责任尽她最大的努力阻止一些被主流思想道德体系认定为‘邪恶’的行为。其次,做出这个决定是她的权利——拿到‘斯莱特林’入场券的人有权利参加这场黑色舞会,并且她会是一个很好的舞伴。”

 

你注意到对方竭力掩饰的喘息,于是放慢了脚步,支撑着对方的肩膀悄悄向内移了一些。夕阳在不知不觉中西斜,你开始担忧起来,止痛药的药效正在缓慢却致命地消褪,刚刚包上的布片渗出一丝血迹,你不知自己搀扶着的这具隐隐颤抖的躯体还能硬撑到几时。

 

“如果有人指望用含糊其辞避重就轻的论据来逃避获罪,这本身就是对法律和司法制度的公然蔑视……‘以人格及良知担保,忠实履行法律规定的作证义务,保证如实陈述,毫无隐瞒’[注:这是证人出庭宣誓词],我只要一句证词——该死的阿不思都对你说了什么?”

 

“……他是一个优秀的教授,受人敬重的校长,同时也是——至少我这么觉得——杰出的政治家。”

 

“我不清楚你对政治的了解,但我还以为你‘对邪恶足够敏感’?”[太宰治作品《奔跑吧梅洛斯》]

 

“我想我有足够的理由去竭尽全力‘奔跑’——和梅洛斯一样。并且……我认为邓布利多校长的做法无可指摘——他洞察人心,然后利用它们来完成一份事业——我只是刚好有这份价值而已——无党派,知识分子,少数族裔,同时还是个女孩子——任何一个精明的政治家都知道应该把这样的棋子落在哪里……”

 

“‘无知少女’,这个词放在你身上的的确确是非常的恰当。”

 

你扶着他绕过一片丛生的灌木,远处树林的的影子已经伸到你们脚下,群鸟归巢,黑色的影子在你们头顶盘旋。沉默裹挟着一段相同的不那么愉快的回忆在你们之间再次降临,你的呼吸有一丝颤抖,于是你做了克制它的努力并打算再次开口。

 

“我感到非常……”

“不要道歉。”

 

震惊之余,你回头去捕捉他的视线,而对方深深地低下了头,金色的残阳宛若十字架落在黑色的袍子上,忏悔之人在接受时光漫长的审判。他再一次艰涩地说道:

 

“……不要道歉。”

 

晚风顺着红色的余光滑向远方,一望无际的平原泛起翅膀扑棱的回声。你几次犹豫着想要开口,却被一种沉重而巨大的悲凉打败。布片上的血沿着缝隙溢出,你在一块横卧的巨石前停下,脱下外套,把衬衣的袖子撕成碎片,然后轻轻揭开了在缓慢愈合的伤口。

 

“同样,不要说感谢——这很公平。”

 

你这样说着,努力笑了一下,继续检查你亲手造成的创面。对方紧皱着眉头凝视着你,良久,他移开了视线继而低声问道:

 

“……你知道了多少?”

 

“……一个优秀的人类学家能推测出与他见面不到五分钟的人家里养的宠物是什么品种,我没有这么优秀,但是我认识一个名叫西弗勒斯·斯内普的人很多年了。他从不会背靠门或者窗而坐,在人群中他总是刻意保持距离并且异样警觉,他的学识艰深而广博,作风严格而谨慎,他说话的语气习惯性带有否定性和讽刺性,他从事着一份并不完全理想的工作,他不在意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

 

“请直接说你该死的结论。”

 

“……结论是,他极度没有安全感而又敏感多疑,这样的性格大多源于于童年时期受到的刺激和心理创伤,也是学者病的常见诱因……有过让他感到痛苦的情感经历,他为此感到内疚、自责并由此引发了一种补偿心理和自我惩罚心理……生活处于巨大的压力状态中,偶尔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表现,轻微的人格分裂以及……不恰当的内导型归因……”

 

你处理好了伤口,在他身边坐下。夕阳在平原尽头的远山间沉没,灰色的风在草丛间压出细小的皱纹。

 

“……所以你的建议是舍曲林,帕罗西汀还是氟西汀,医生?”

 

“首选的药物是SSRIs……但是我的建议是……”

 

你握住他的手,指节过低的温度刺入你的掌心。

 

“……列维先生在书里写道,‘从一开始,断裂就存在,好时光并不存在。有的时候人们提起好时光,想发现点痕迹,或是怀旧地想回过头去,但好时光并不存在,断裂一开始就在那里。’……我的建议是,把小说作品同样加进您的书单,首先我要推荐的,是潘妮·汉考克女士写的《潮声》。”

 

“‘回忆,若无法释怀,只能被其反噬’……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他轻轻叹了口气,无声地拉过你的手,没有衬衣的包裹,新鲜的黑色的标记在手臂上显眼得过分。于是你故作轻松的开口:

 

“不得不说,那个不能说出名字的人确实拥有很高的审美——巴洛克风格的图样,巧妙而均衡的设计,不是吗?”

 

“是一种怎样的艺术热情让你对自己应该还在作痛的桡侧腕屈肌如此满意?”

 

“我引以为傲的专业素养……舒展一下您的降眉间肌吧,教授——不用这么担心,跳‘社会学的圆舞曲’(sociological minuet)算是少数我擅长的事之一。”

 

“‘至于野兽,我不怕他们,因为我也有爪子’,你想用这四根刺做什么呢,玫瑰小姐?而且据我所知你并不会跳舞——哪怕是交际舞?不要小看这种黑魔法的侵蚀性。”[语出《小王子》]

 

“‘不要紧,我是一朵花嘛。我不需要玻璃罩的’,王子先生……顺便,我还可以帮您清理一下火山和猴面包树。”

 

身边的人嘴角上扬,发出小小的哼声。带着凉意的晚风袭来,你往他身边靠了靠,他默不作声地把大衣披在你的肩上。抬起头,黑色的瞳孔中倒映的是第四十四次日落和彼此的侧影。暮色四合,夜晚临近,你们再次启程,到城堡还有一半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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