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茧

恶人的幸福如湍流,转眼即逝

九又四分之三站台

他的妻子轻轻拉了拉他的手,于是他意识到孩子们在喊他。


现在他们已经跑进大厅了。黄灰色的墙内,车站里的人和过去一样多。车次广播的声音绕在架着横档的高柱子间,透过好几道回声才传到地面。各色皮鞋发出的啪嗒声被交谈时形成的言语洪流淹没,偶尔冲破洪流露出的搁浅沙地是行李滚轮留下的,笼子里的猫头鹰在无法保持平衡的时候扑腾翅膀,象征性地发出一两声啼鸣以示不满。


“是的,是的,我们到了。推好自己的行李,别像那样跑——这边,阿不思,亲爱的。”


他的妻子说了所有在此刻需要说的话,因此他不必再刻意提高音调以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对此他表示感激。


多少年了?


大厅靠墙的位置依旧摆着饮料贩卖机,里面放的饮料却是从未见过的包装。地面因为过度磨损有过一次整修,顶上不亮的灯始终没有换过,而墙壁的颜色已经改了好多次了。他发现,因时隔久远而产生的些许陌生感,完全不足以假装自己没有来过这里。


他的妻子把孩子们喊住,把他小时候从她母亲那里听过一次的重点又一一和他们的孩子讲了一遍;九号站台离他们很近了,他能感受到他们的眼睛因为即将看到的原野、洞窟、山川与森林而闪闪发光。


多少年了?


“奶奶,我又把蟾蜍弄丢了。”

“你鼻子上有脏东西。”

“哎呀呀,明白了吧?芽豆。”

“我能上车去看看他吗?求你了,妈妈……”


他的妻子正在帮儿子整理他跑乱的裤管。人愈加多了起来,来往推行的行李箱从他们之间穿过,火车一进站,更是到了几乎站在原地也无法保持不动的地步。鸣笛过后,他看见了一些熟悉的面孔,喷出的蒸气混杂着人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真的是你吗?你的事我全知道。”

“整列火车上的人都在纷纷议论。”

“就在那边,快看。”

“看见他那道伤疤了吗?”

“哦,是的。这是我们新来的——大名鼎鼎的人物啊。”


是十九年。他不该在这样一个本该充满喜悦、慈爱以及少许惆怅的日子里把一切都回想起来。好友的脸上安定而满足的表情使他快慰,他跟着笑了一阵;离火车开动的时间很近了。


是十九年。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指缝间涌起无法阻截的温热暗流。在恐惧笼罩的漩涡下,死亡温柔地降临,那人的眼睛黯淡下去,声音发抖。血色尽失的唇离自己这样近。他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哭,或许只是希望这双毫无功绩的眼睛能做些什么它早该做的事情。


十九年了。如果说古老的咒语救了不幸的灵魂第一回,勇气与胜利救了他第二回,而漫长的时光将破损的裂痕小心翼翼尘封至今,此刻火车的鸣笛声毫无疑问,又一次将那些残片从尸骨的白灰中捡起。


钟敲了十二下,到了该道别的时候。好友从他身边转过身去,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们和朋友跑得有些远了,于是他的妻子在腾起的蒸汽中喊了他们的名字。


莉莉,詹姆斯。


这名字最先的主人们也曾在钟声的延音里踏上火车,窗外的风干净又凉爽,湖水倒映着暖黄色的光。离别还未被赋予意义,无人会在挥霍的同时计算归期,野花开在高高的山岗——


脚下无处不是坟茔。


是到了该道别的时候。人潮从后方推来,绕开由他们形成的孤立高地向红色的车身流去。他摸了摸孩子们的头——夜骐当然是隐形的。它很温柔,但它会是隐形的。这竟是他所能想出的最好的祝愿。小儿子扑进了他的怀里,他搂住父亲的脖子,他说——如他所预想得那样——他说:


“要是我……”


在三个子女中,只有他继承了那双眼睛。


“阿不思·西弗勒斯。”


他念出了那个名字,在十九年后。而当他拼出“勇敢”这个单词时,呼吸对他来说突然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他吻了那双眼睛,紧紧把他搂在怀里。他的妻子注意到他把手心攥得发白。他说:


“圣诞节见,西弗勒斯。”


最后一丝蒸汽消散在秋日的空气中,火车转弯了,挥别的手还举在空中。


他知道自己早晚要和他们道别——就像他们和他道别一样。


詹姆·小天狼星

阿不思·西弗勒斯

莉莉·卢娜


他不出声地念他们的名字。站台上淌过的风里挟着每一个十九年的尘埃。


几张脸在人群中幻景般闪现

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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