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茧

恶人的幸福如湍流,转眼即逝

绿蛋糕

【HPSS】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我收到一封电报:令堂辞世。明日葬礼。特致慰唁。它说得不清楚。也许是昨天死的。”


一位年轻的先生给我写信,说要见我,我顺手把这张纸条塞进了焦黄色的硫酸纸信封。实话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这个素未谋面的小伙子或许会认为我很没礼貌:我的态度过于冷淡了,仿佛一个局外人——刚才乌姆里奇经过的时候看到了这个词,于是她用她那金汤勺刮过铁饭碗般的嗓音嘲笑了我一通:


“窗外这是什么声音呀?嗡嗡——嗡嗡——”没错,她用了这个拟声词,“嗡嗡——伟大的天才——倍受宠爱的存在主义者哈利·波特——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她说了三遍。


我只希望我的表达足够清楚:我正在写一本书,而我的编辑认为它呆板、老套,以及最重要的是,没有卖点。按照她的想法——我得说——老女人的想法,她认为我不该虚构任何真实的故事,不该在并不存在的自传性中加入任何模棱两可的道德批判和英雄主义,因为只有“肮脏的政治家”才这么做:毫无疑问,一个年轻时试图推行某种不受欢迎的教育改革的议员,一个因黨派垮台蹲过数十年大牢的铹改犯,所给出的政治意见是不足为信的。


乌姆里奇穿着她在百货超市买的粉红色连衣裙朝茶杯里吐口水。


“你只要,”她说,“你只要不断回答问题,不断接受采访,含蓄、不露痕迹地告诉别人你傻得冒泡的儿童探险故事有多么精彩,再说点类似‘艺术来源于生活’的鬼话,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我告诉她探险故事已经过时了,它让我有些厌烦,我告诉她我想写一本真真正正的小说。


“哦,亲爱的,你写不了别的小说,”她露出一个恶心的笑容,“爱你的人太多了。”


“他们爱的不是我,”我耐心地解释,“他们爱的是‘Harry Potter’,不是我。我今年三十七岁。”乌姆里奇发出一声怪笑。她娇媚地用粉红色手帕捂住嘴,呕出一口痰来,我记得她今年四十九岁。


“不如让我们打个赌,亲爱的,”她用小拇指点了点桌上的信封,“看看他们爱的究竟是谁。”她拿走了信封,“礼拜日,五点半,三把扫帚,”走到门口,乌姆里奇意味深长地回头看我一眼,“你不可以说谎。”


于是我见到他了——我见到他了吗?


从伯明翰坐火车到伦敦的时间比预想得更长些,我到的时候已经迟了七分半钟。伦敦正值雨季,街道两边湿漉漉地落着些金黄色长花瓣,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门口抽烟。我把伞放在门口,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男孩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独自一人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上,面前放着一瓶波尔多和两个酒杯。


“晚上好。”我走过去。对方并没有露出预想中的惊讶表情,这个二十岁不到的男孩抬起头,很快地皱了一下眉头,接着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了我整整一分钟。


“波特先生,”他说,“你迟到了。”


我赶忙道歉,不符合年龄的早熟令人有些不快——或许这就是我没有阻止他往自己杯子里倒酒的原因。他抬起手,以一种故作成熟的方式向前倾斜手中的玻璃杯。“敬您的母亲,”他说。


我的母亲,准确的说,是“我”的母亲,我的意思是,“Harry Potter”的母亲,一个深受读者欢迎的人物——看来这位小先生想避开枯瘠乏味的生活,同我聊点儿创作相关的话题。


我告诉他,我的母亲去世得很早。“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只在镜子里见过几回,”我说,“你知道,总有人说我和她很像。”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附和,似乎显得很不耐烦,又极专注。


“他们说她,”我抿了一口酒,“聪明,漂亮,勇敢,善良,还说她很爱我,说她是个伟大的母亲。”


“我假设你认同他们的意见。”他说,语气似乎带着某种讽刺意味。


“这么说,”我察觉到了,“Lily Potter确实是你感兴趣的角色?”他没有说话,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Lily Evans,”他纠正道。


“我想我需要解释容易造成误会的部分,”他谨慎地斟酌了一下用词,“令我感兴趣的并非Evans小姐,以及她为人称道的美好品质、不屈的人格和纯洁的心灵。毫无疑问,她身上笼罩着玛丽亚的光辉,她的情感比人更为高尚,令人自惭形秽,”他停下来,花了一点时间为自己倒酒。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再开口,任凭谈话陷入沉默。太阳逐渐沉入泰晤士河阴郁的橘红色河面,汽船的鸣笛声从对岸码头传来,混杂着游客们听不清调子的吵嚷。这沉默令人有种眩晕的惬意,我们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然后它结束了——满地的鸽子被大教堂的钟声惊飞起来,在广场上拉了两圈屎。我意识到我必须说点什么。


“有件事,我认为你应该知道,”我转着手中的玻璃杯,清了清嗓子,“所有的文字都是骗人的把戏,所有的故事都是口香糖残渣,所有的作家都是谎话精。”我把酒瓶拿到耳边晃了晃,又倒了些出来。


“一天晚上,我接到前妻的电话,我们的小儿子因为房租上涨了17英镑没法再买二十号大街玩具店门口橱窗里的泰迪小熊而大哭不止,他想要那只该死的破熊想了整整一年。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是找我最好的朋友借钱,于是他卖掉了家里唯一值钱的蓝色福特车,他的老婆,我最好的朋友,为这事和他吵翻了天。半夜,我又收到消息,父亲的朋友死了,我没能参加他的葬礼,他在遗嘱里给我留了一套房子。凌晨四点,我赶到那儿,房子里有一个可以点火的壁炉,我就在那个壁炉边上坐了会儿,听见房子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咒骂,狗娘养的,一直在骂。我走到桌子前,从抽屉里找到钢笔和一些纸,开始写一个关于小男孩的探险故事。”


瓶子里已经没有酒了,对方放下酒杯,袖口的扣子有些松。几缕暖光穿透劣质烟的烟雾照进来,停在他手腕内侧狰狞的皮肤上,给一片疤痕镀上暗红色的金漆。


“男孩十一岁生日的时候收到了一个绿蛋糕。”


我停下来,想给自己点一支骆驼,打火机却不在口袋里。我有好几年没抽过烟了,但是这突如其来的想法顺着烤肉的香气挠了挠我的肺,抓出一道血痕来。我咳嗽了一会儿,干巴巴地继续道:


“蛋糕是巧克力做的,外面涂着粉红色的糖霜,唯一绿色的部分是那些软绵绵的糖汁字:祝哈利该死的生日快乐——并不是全都拼对了。男孩尝了一口。哦,这就是蛋糕的味道吗,他想,必须往奶油里加二十倍的糖,让它尝起来有一股甜得发苦的怪味,甜到让人想吐才行。男孩捧着自己的蛋糕,在二十年后的某个晚上,他想:我有一个聪明,漂亮,勇敢,善良,伟大的母亲。不错,然后呢?为什么我要坐在这里吃一个恶心的、一英镑一个的绿蛋糕?”


“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把烟盒重新放进口袋里,“那是因为,”我说,“他不想让他的巨人朋友伤心。就这么简单。”


该说的说完了。过了会儿,我站起来,把一瓶酒的钱和少许小费放在吧台上,老板娘过来说了些让人舒服的客套话,她穿着一条带着紫色刺绣的鱼尾裙,肩带和胸脯上的别针摇摇欲坠。我清清嗓子,说我该走了。


临走前,我问——


我已经在门口拿起我的伞了,天上下着小雨,他还坐在那儿,我知道他不会走。于是我又穿过那些大声聊天的女人,踩着嘎吱作响的木地板走回去,我问他,我说,嘿,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如果,好吧,没有如果,好吧,不管怎样——


你爱哈利·波特,是不是?


“狡猾的懦夫!你这个狡猾的懦夫!”乌姆里奇像小女孩一样尖叫道。“然后呢,”她使劲地拍了拍桌子,看起来兴致勃勃,“他怎么说?”


我叉起一块焦糊的蛋液混合物,故意咀嚼了很久。


“他说,永远。”


他说了吗?


乌姆里奇从椅子上跌下去,爆发出一阵无声的大笑。等她喘过气来,红肿的脸上又多了些油腻的、鼓起来的、湿漉漉的褶皱。“你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什么吗?癞蛤蟆,一只粉红色的癞蛤蟆。”我尽可能客观地形容。


“我亲爱的宝贝儿小甜心,”她擦了擦眼泪,毫不在意地往盘子里添上一块绿色的奶油巧克力,“用你可怜的想象力做点儿有用的事吧。”


“像是什么?”我反问,“像是什么?”


窗户被夜里的冷风吹开了,柜子上落下几张积满灰尘的稿纸,黏腻的糖汁一直流到手上,可可粉沿着塑料盘洒得到处都是。我们大口咀嚼奶油,天上的月亮仿佛一滩黄色呕吐物——那鬼话怎么说的来着:艺术来源于一个死去的妈妈,一只粉红色的癞蛤蟆和绿蛋糕。霓虹灯就像泡沫似的,在黑暗中不断,不断,不断地破碎。


他说得不清楚。


他是昨天死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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