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茧

恶人的幸福如湍流,转眼即逝

《无声三十题》其十四

十四、槲寄生

 

你不情愿地穿上漆皮高跟靴,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同时用手拼命把身上以银色为基调再以墨绿刻丝并镶边的过短的旗袍向下拉。

 

“麦格教授,您真的觉得……”

 

“非常合适,毫无疑问。”

 

对方一边挥动魔杖,帮你挽起最后一束发丝,一边望着你仿佛生吞鱼腥草的表情,面不改色地说——你开始不确定她是不是正乐在其中。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

 

“贴身剪裁,量身定做,说真的,我从不知道这件衣服穿在人身上会显得这么(so per…)……这么完美(perfect)。”

 

“就和您犹豫着想说的那样,我也从不知道这件衣服穿在人身上会显得这么perishing(糟糕的)。”

 

你硬生生吞下这句话,近乎绝望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绞尽脑汁试着做最后的挣扎:

 

“教授(professor),您知道,从式样结构(pattern)的角度来分析,您所认为我更适合(prefer)这件衣服只是因为蒙古人种相较于高加索人种而言,腰显得更长,腿显得更短,曲线显得更不明显——而旗袍的设计(on purpose)恰到好处地掩饰了这些缺点——但这并不代表着……”

 

“当然,这不代表着你要古板(prim)到把它划入潜在的(potentially)‘禁猎地’(preserve)——况且它的下摆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短。”

 

希望破灭。毫无余地。对方一下子看穿了你刻意择取的毫无必要的措辞并且精明地给予了还击,你只能忍耐(put up with)着对方突如其来的无法回绝的可怕的好心,指着过高的后跟乞求般地问道:

 

“那么踏板(pedal)怎么办?我是说等下弹钢琴的时候需要用到一个延音踏板……”

 

于是你赢得了这场一败涂地的战争的最后一个小小的战役,战利品是一双在魔咒加工下形成的平跟靴——而大获全胜的格兰芬多军的指挥官似乎依旧为此感到遗憾——当你在钢琴前停下,在掀开盖板前向人们鞠躬致敬时,你还能看到麦格教授轻轻抿着的嘴角——于此同时你还要控制着注意力,毕竟在紧张的表演开始前不停地猜想处于视线外的斯莱特林的领导人也许完全不存在的着装变化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弗立维教授站上了指挥台,短笛尖短的高音和长笛柔和的中低音开始在礼堂回旋,你抬起左手的无名指敲击第一个白键,脑海中再无其他,只有一些流沙般细碎的回忆伴随这曲在无数练习中渐趋和谐的赋格变奏在空间里起起伏伏。双簧管、提琴、长号、竖琴……各种质感的声音在空气中流淌,然后定音鼓高昂的音色出现,自然而然地,某个学生在大约一年前说过的那句话再一次地浮现出来:

 

“定音鼓、大鼓和钹,铃鼓和三角铁,小鼓和木鱼,木琴,响板和锣……”

 

你坐在那个学生曾经坐过的位子上弹着他曾经弹过的谱,在双手能继续凭着熟练度游走的合理范围内走神思考这种短暂的经验的重合,亦或是更早之前就出现的长久的经历的重合,一切偶然的必然重合——

 

在为了逃避极其不擅长的跳舞——哪怕是交际舞的你自告奋勇找弗立维教授商量代替列维的那一刻,在窗外远处的槲寄生开始被赋予特殊意义的那一刻,在麦格教授强行帮你准备好一切的那一刻——哪怕你在几个小时后知道了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切——

 

杯中的火焰一直在燃烧,赋格曲进入最后几个小节,被冰雪覆盖的礼堂折射着蜡烛刺眼的金色火光;你完成了最后的三组和弦,被随即而来的掌声淹没——献给勇者,献给强者,此刻是献给舞者。

 

“如果是找西弗勒斯的话,他很早就已经已经出去了,毕竟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想去找他跳舞?”

 

不多久之后,当你怀着某种隐约的期待而在宴会厅附近四处流连时,偶遇了正在闲谈的辛尼斯塔教授和邓布利多校长。你急忙连连摆手,而结果是,一大杯威士忌被强行塞到了你的手里。

 

“我只是……好吧,我只是想说,那个跳开场舞的拉文克劳女孩的旗袍……”

 

“啊,是秋·张吧。她的旗袍怎么了吗?”

 

邓布利多校长满怀兴致地问道,你正准备摇头,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大多数的欧洲人似乎认为旗袍是我们故乡的一种古老的传统的着装,然而事实上,旗袍真正的流行和普及在历史上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并且在现在看来,它的刻意被拔高的艺术价值中也包括了大量的政治因素……”

 

你决心以一口气喝空半杯酒来掩饰内心的失落,继续说道:

 

“与此类似,许多人似乎认为白酒在东方有着悠久的历史,殊不知在冷凝技术从阿拉伯传入之前,黄酒才是酒文化的主流。酒曲在漫长的发酵中似乎产生了神奇的魔力,成为沟通天人使人脱离有限到达无限的中介,它的社会功能转化为个体意识觉醒的信仰,这使得它为整个历史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

 

你的校长注视着你,眼睛闪着明亮的光,他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尽管我对东方的文化了解甚少,不过我知道这样一句话:今朝有酒今朝醉(enjoy while you can),我的孩子,不要为没有做的事情后悔。”

 

你似懂非懂地点头,强忍着不适喝空了最后一口泛着泡沫的液体,和他们交换了节日的祝福后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酒精的热度在血液中蒸腾,在此之前你从未喝过这么多酒。最终你走下楼梯,安抚性地拍了拍一个落单的正在伤心地哭泣的女生的肩膀——她抬起头的瞬间你认出那是之前另一个跳开场舞的格兰芬多学生——然后你离开了城堡,心中涌起一种模糊的空虚。

 

“通常是在晚上的时候,或者散步时的某个瞬间[注2]……”

 

你步履蹒跚地行走在冷风中,身后是灯火辉煌的城堡,嘈杂的音乐声盖住了你的自言自语。

 

“我认为自己听到了号角,声音悠长、低沉、悲悯。那一瞬间,我能感觉到冰冷的雾拂过我的皮肤,能闻到湖底发出的草药气味。”

 

成双成对的学生依牵着手从你面前慌慌张张地跑过,你抬起头,看到在几十米开外,那个你有意无意花费一整晚去寻找的人正站在一辆马车旁边,另一个高大的男人从他身边匆匆离开,看上去他们之间有一次不甚愉快的交谈。

 

“……那道光在河面跳跃,月光最亮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沐浴在银色的光亮下。”

 

你发现你的教授先生往你所在的方向走来——他还没有注意到你,但是你的心脏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仿佛就要被压出胸膛。你伸手拢了拢头发,待他走近。

 

“圣诞快乐,斯内普教授。”

 

你说着,轻轻笑了一下,把他眉间的惊讶尽收眼底,然后你向他跨出一步——

 

“我以为这不是一个用来酗酒的节日。”

 

被酒精麻痹了小脑的你确实被‘绊到’了,但你也确实没有被绊‘倒’——对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你,你靠在他的胸口,周围的银色的光亮顺着他的呼吸流进你的瞳孔。在时间停止的这一瞬间,你的世界陷入了全然的空白。

 

“您要……去找邓布利多校长?”

 

你凝视着这个人如湖水般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艰难地开口,手臂悄悄环上对方的腰。

 

“……等到把神志不清的钢琴家在因酒精中毒而昏迷之前送回去之后。”

 

于是这一切发生了,城堡外的篝火在心跳声中将细碎而明亮的火花迸发到高空,你的心上人揽着你的肩轻柔地引导你向前走去——而你靠在对方的怀里,平和与安宁伴随着浅浅的温暖从回忆的角落溢出——节日与酒的魔法念出了它的第一个咒语,时空开始扭曲,血液开始沸腾。

 

“谢谢。”

 

人群渐渐散去,四周已不见人影,白色的火灰在飘摇的余烟中摇晃,烧红的木块噼啪作响。当你们走进一棵高耸的松树的略略反光的阴影中时,你这样轻声说道。

 

“谢什么?”

 

你熟悉的低沉嗓音从极近的地方传来,远处是喧嚣,四周是混杂着嗡鸣的寂静。土地像液体流动不居,流水像固体坚硬不移;你试着伸出了手。

 

“为了一个保暖咒,为了这个夜晚,为了这个。”

 

你用眼神指了指挂在树枝上的一丛倒披针形淡绿色植物——新长出的槲寄生正露出小小的花苞,象征着幸福的金枝结出鲜红的果实,生命力沿着纤细的藤蔓缓缓延伸。在对方移开视线的瞬间里,你够到了对方扶在你肩膀上的手——然后你偏过头去,在他的手背飞快地落下一个吻。

 

“……也许你明天就会对此感到后悔……”

 

对方错愕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犹豫地开口了——并且在你有机会打断他之前,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拉近了你们之间的距离——在你骤然放大的瞳孔中,倒映出的是所有你能想象出的最美好的景象——一个柔软的回吻,浅浅地落在眉心。

 

“……也许我也是。”

 

圣诞的钟声敲响,你的视线里满是恍惚的水雾,但你知道你绝不会为此从一个你愿意为之而停止呼吸的拥抱中抽身——你仰了仰头,浩瀚的星辰从时间的洪流间形成一个瞬间的永恒,最后一个句子在你脑海中徐徐展开:

 

所有的一切都沐浴在银色的光亮下,所有被认为曾经失去的东西都在那里,它们停留在淤泥里,从未离去。

 

你伏在对方肩头,嘴里充满湿涩的咸味,耳后发烫,手指脱力;但你还是不可抑制地笑了:

 

“圣诞快乐,西弗勒斯——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你把脸向下埋了埋;你听见你们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呼啸在风声中相连。

 

[注]《潮声》,英国作家潘妮·汉考克作品(20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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