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茧

恶人的幸福如湍流,转眼即逝

十九年前在霍格沃兹(上)

【德罗】



《十九年前在霍格沃兹》


下午,城北几个街区下起灰蒙蒙的细雨,原本空旷的马路又冷清了几分。


由于出门耽误了些时间,我到得有些晚,走进对角巷后,隐约能听见音响声从扫帚店和书店夹缝间一扇不起眼的门里闷出来。门口的招牌上写着“有求必应屋”,不过要是对虚假宣传心怀期待,进了门怕是会大失所望——里面除了二十五个座位和一块脏兮兮的荧幕以外别无他物。


每条狗都有风光的日子,这间放映厅也曾有过辉煌的历史。上个世纪它在经济萧条的战争时期兴建起来的时候,电影还是个时髦新潮的物件。内厅铺着的红金色墙纸还没有破损剥落,或者腐蛀发霉,上面贴满了光鲜的电影海报;镶金拱门底下璀璨的水晶灯上没有厚实的蜘蛛网,镜子前沾着的不是鸟屎,而是哪个阔太太的口红印,场场电影都挤满了人——至少那时候还不用靠着“只要付钱什么片都放”的惨淡经营勉强度日。


我收起伞,在灰色的檐下站了站。兴许是下雨的缘故,总觉得这天比前些日子更冷了些,呵出的气在眼镜上结了一层雾,让人越加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冒着冷风天天到这儿来只为看一本电影。我重新戴上眼镜,敲了敲售票处的窗口,跛脚的老费尔奇探出头来恶狠狠地抽走两张钞票。


谁知道呢,你自己去问那个该死的同性恋,老费尔奇不耐烦地答道,怀里精干巴瘦的猫朝我瞪着鼓胀的眼珠。


这时我才注意到,生锈的伞架上还放着一把长长的尖柄黑伞,柄尾用银色的猛兽图案装饰着,水似乎已经干了。真稀奇,我暗自想着,把湿了的外套脱下来搭在胳膊上。老旧的门在我身后关起,沉重的金属链相互碰撞着,把亮光也带走了。


在狭小昏暗放映厅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唯一的观众。他坐在第三排靠左的位置,体格消瘦,西装笔挺,浅金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令人难以接近。我踩着嘎吱作响的地板,隔开一个座位在他右侧坐定,对方也并未朝我投过哪怕一瞥,只是盯着荧幕。


电影已经进入尾声,荧幕里,一名有着褐色长卷发的女性站在即将驶离的火车前,她手中的木棍指向自己,嘴里喃喃低语。喷涌的蒸汽与鸣笛声令一切变得模糊,她说的最后一个单词以字母O开头,te结尾。


影片到此结束,那位唯一的观众用哑光金属外壳的火机点起一支烟。


这不对,他低声说。

怎么不对,我问。


他缓缓弹了下烟灰,接着才看向我,也不言语。夹在他手指间的烟顺着黑西装直往上爬,半空里荡着白色的烟丝。我轻轻咳嗽了一声,等片尾字幕停在“导演”一栏时,递上了自己的名片。现实总是令人遗憾,我没有名气,作品完成后只能在这间放映厅里投放两个星期。


对方敷衍地扯了扯嘴角,没有握我的手,拿笔写了什么后把名片重新扔了回来。


哈利·波特,我以为我们见过,他说。那张名片背面多了一行花体字:德拉科·马尔福。


我抬起头。电影的包场按天结算,放完一场便会接下一场,同样的内容如此循环往复。入口处的钨丝灯再次熄灭了,横七竖八的海报在明灭不定的影子里形成流动的漩涡, 把整片狭小的空间连同黑暗一起裹挟其中。


我们见过吗?


十九年前在霍格沃茨,对方朝荧幕方向抬了抬下巴。


他冰冷的幽默感令我不由地笑了。十九年前在霍格沃茨,这是电影的标题,故事从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火车站相遇开始。男人告诉女人,十九年前他们曾在一个叫霍格沃兹的地方见过。他不断地回忆,不断描述他们曾经的种种细节,最后,女人开始相信,十九年前一切或许真的发生过。


坦白说,我告诉他,拍摄这部作品是受到了Alain Resnais的启发。


他挑挑眉,没有滔滔不绝地分析先锋派如何表现意识流动轨迹,如何将一段模糊的回忆不断叠现,如何在剪辑中运用大量蒙太奇和叠画,只是说了一句标准的法语:L'Annee Derniere a Marienbad(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足以展示一个人审美的专业与内行。


我松了口气,和别人解释他们不熟悉的东西,感觉就像妓女在廉价地卖弄。失礼了先生,我诚恳地说,我只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将这本电影看十一遍。


对方张了张嘴,没有立刻回答。霍格沃茨,他仔细地把这个词拼读了一遍,露出不确定的神情。你去过这个叫霍格沃茨的城市吗,他问道。您去过爱丽丝的兔子洞吗,我反问。没有,他说。我也没有,我说。但是如果要去一个叫“霍格沃茨”的地方,我知道要乘火车。他抬起头看着我,为什么是火车,他问。


因为我们到不了乌托邦,我最后说。语言无力的绳索无法攀上这座高崖,不同寻常,无法明状。第十二遍,他说完,我们同时陷入沉默。


“如果我已然忘记五月的风拂过墓地,我将不能呼吸。”


这是影片开始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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