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茧

恶人的幸福如湍流,转眼即逝

十九年前在霍格沃茨(下)

【德罗】


霍格沃茨只是一种隐喻,我肯定地说。虚构人生的某个时期作为精神代替品,不曾得到过,也就不曾失去。


只是我没能将自己说服。


从前古希腊学者把希伯来文的少女误译为处女。对方缓缓吐出一口烟,用那边缘镶嵌着金属的声音开口道。


这错误很容易犯,因为拼法很相近,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预言,处女将怀孕并生下一子。明白吗?大家只会注意到处女那个字,处女怀孕不是寻常会发生的事,这说法蒙混了几百年,并且有文字记载,但并不表示事实是这样。


入口处的灯亮了又黯,反复几次,最终灭下去。外面的风变小了,能听见老费尔奇咳嗽的声音,放映厅里座椅暗红色的面料反投着一层暖光。他朝我看了过来,领带夹上宝石被一条S形的银蛇衔在嘴里。


人都喜欢有信念。我说。

人不该为了信念而活,人不该为了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而活。他说。


您不曾拥有爱情吗,我问。

实际上没有爱情这种东西,只有另一个人而已。他在换用贡布里希的说法时闭上了眼睛。


十九年前在霍格沃茨。


他的声音轻下来。


那时候,春天的太阳远比现在亮。墙是石头砌起来的,交错在一起的走廊里吵吵嚷嚷,我总是能看见他,跟在别人后面走路,裤脚大出一圈,暖和的手心里抓着最便宜的饼干和糖。我在的时候他很少笑,嘴唇紧抿着。他总是在为与他不相干事生气。


是的,他很年轻。头发红得像五月的浆果汁,皮肤也像是在牛奶里泡过一样。他的眼睛比峡谷间穿行的风更湿涩,他的声音仿佛被搅动着的盛开的铃兰花。有时我们争吵不休,甚至分不清性与爱,只有亲吻的时候心脏会一下一下跳动,震得耳膜滚烫,烫得发红。


我常常梦见我从不记得的事。他望着荧幕里闪烁的光,将烟头的火星掐灭。


箱子里面装着一团黑影,其他人管它叫“博格特”。箱子放在一个房间正中央,他走过去把它打开,我看见那里竟然站着另一个我,但那绝不是我。我没哭过。这个幻象看起来实在是过于可笑,我嘲讽了他一番。可等我把箱子打开的时候,他就从我身边消失了。


细细的冷风从墙壁的缝隙里溜进来,他安静地点起一支烟。


还有一次是一面镜子。我一个人站在它跟前,镜子里却有两个人影显像。更古怪的是,我们站在一片墓地前,不时有风从身边吹过。他踢着草地里的小石子,一条胳膊上缠着纱布。远处有人在朝我们招手,格外粗壮的柳树上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


他是谁,我问。

我不知道。对方沉默良久。那块墓碑上刻着一个名字,我记不清以哪个字母开头,哪个字母结尾。


霍格沃茨,我不知道它在哪儿,但是我在那里生活过。荧幕中,一名戴着眼镜的男性对他身旁的女性说,我们在那里一起生活过。


有时候,我好像能闻到麦子收割后留下的清爽气味和巧克力温热的甜味混在一起,有时候,我又为没有拆开某个什么礼物的包装痛悔不已。那包装上没有署名,硬纸盒里叠着一条深色毛线围巾。


他顿了顿,浅灰色的眼睛望向远处。并且,他说,我总以为我们见过。


我没有说话。黑暗里,总有一个空空荡荡的座位横亘在我们之间。


整点的火车开始进站,蒸汽引擎运作的声音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停止下来,风里飘摇着红色的树叶。那树叶被巨大的气流卷进轨道,碾得粉碎。


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我告诉他。

大概我也从未爱过什么人。他颇有自嘲意味地笑了一下。说到底,这世上根本没有爱情。


电影再次接近尾声。可能像某种古老的祝福语,荧幕里的男性这样说道。他隔着玻璃与她挥手道别,像朋友间那样。


意思是,总有一天还会再见。


这一回,再没有任何灯亮起来,老费尔奇拖着沉重的铁链砸了两下门。自从显出衰败的迹象以来,放映厅关门的时间变得一天比一天早,宣告着需要故事的时代已经终结在不温不火的酒精果汁里。


电影已经死了,洛丽丝夫人常爱拿这句话开腔。

我们该走了,我对他说。


推开门的瞬间,他愣了愣,似乎想说什么。我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去,在光与影巨大反差的间隙里,一个模糊的轮廓幻觉般从眼前一闪而过。


十八岁的他坐在昏暗的放映厅中间,凝视着逐渐黯淡的屏幕。接着,他回过头来,对着我们抿了抿嘴角。他的头发那样红,脸那样年轻,雀斑跳动着。他的呼吸和心跳融化在消失的光里。


生锈的卷闸门拉了下来,响声惊动了枝头的麻雀。


街道、房檐、光秃秃的树枝和有求必应屋的招牌上全覆盖着厚厚一层白色,路上冷冷清清,能听见老费尔奇破旧的黑靴子在地上踩出的沙沙声。


我和他在伞架前站了一会儿,直到呼吸产生的白气在镜片上洇散,直到离开,谁也没有再开口。


罗纳德·比利尔斯·韦斯莱死后第十九年,天空下着大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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