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茧

恶人的幸福如湍流,转眼即逝

雪夜

【许墨x我】


《雪夜》

 

 

我从事制作人工作好几年了,自我入行以来,时常会受到一个声音的拷问,在夜深人静的凌晨四点,这个声音总是突然出现,好叫我那颗心律不齐的心脏不得安定。心律不齐主要是因为过劳,过劳主要是因为通宵——而干我们这一行,通宵不需要原因。总而言之,我极其恍惚,分不清究竟是伍迪·艾伦还是威廉·惠勒拿食指狠狠戳着我的胸口,告诉我:

 

这些东西太过平庸,无法吸引聪明的观众。

 

“这些东西”指的是李泽言拿在手里的第二十七稿策划案和之前的二十六稿。李泽言不是一个聪明的观众,相反,李泽言是一个好懂的人。李泽言要是瞪人,说明策划案需要重做,李泽言要是皱眉头,说明剧本需要重写,李泽言要是叹一口气,说明演员不能姓周,李泽言要是点头微笑,说明我在做梦。大概是为了不让自己这么好懂,李泽言脸上通常没什么表情,他听完汇报后一般只讲四个字,前天讲的是“异想天开”,昨天讲的是“莫名其妙”,今天他破天荒把主谓宾讲全了:“你不要让我失望。”

 

李泽言放了我一马,正是这种可怕的仁慈让我认识到自己的平庸。我认识到自己不可挽救地缺乏创造力,导致每一个决策都乏善可陈,每一次行动都半途而废——至于亲和,对我们这一行而言绝不是个褒义词。

 

傍晚,许墨问我想不想看电影,我第一次拒绝了他。拒绝喜欢的人是一个非常不明智的决定,放下手机的那一刻,我的确认同人类存在的显著特征就是对自身的残暴。这句话也是许墨告诉我的,他的下一句话是,希望你对自己好一点。上下两句话之间并无关联,前一句说的是人类,后一句说的是我,我听不出哪句才是他的重点。

 

自从许墨搬到我家对面,我们就经常在一起看电影。许墨看电影有个习惯,就是记笔记,那时候我已经去学校听过他的讲座了,心想这些上层精英阶级真不是一般的爱学习。许墨是一个聪明的观众,这意味着他不是一个好懂的人。我记得我们看的第一本电影是《曼哈顿》,那天他的笔记本上只写了一句简短的影评——

 

面对无法处理的情感,要么将其扼杀,要么被其淹没。

 

对不起啊许墨,我说,今天没心情。他关切地问怎么了,我笑着回答没什么,他安慰我没关系,我补了句下次再去,他说我等你。在这两分钟不到的谈话里,我们达成了一种客套的默契,而我相信我是我们中更虚伪的那个。我重启电脑,在办公室待到凌晨四点,一边想许墨那件薄风衣挡不挡得住外面的冷风,一边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他。

 

下楼的时候,我一直没敢抬头,怕看到他在等我,又怕看到他没在等我。记得有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国王,每天往快乐乞丐家门口放一个金币,刚开始,快乐乞丐非常感激,过了一段时间,他开始习以为常,等有一天国王不再往他家门口放金币了,这乞丐竟然忿忿不平起来,忘了这金币本就不属于他。最后不仅是金币,连仅有的快乐也失去了。楼底下空空荡荡,我左右确认一番,天上飘了点雪,整条街没有半个人影在——

 

 “在想我会不会来?”

 

除了从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走出来的许墨,手里还捧着一个冒着白气的热饮杯。我想这个时候掉眼泪大概是很没有理由,很不讲道理了。输掉一局,转念再想,明明大家都是玩战术的,你许墨手速不见得比我高,于是一个先发制人过去释放冲撞,在他僵直的零点几秒里紧紧环住他的腰。

 

“怎么,”他笑了起来,“想我了?”

“才不呢,照样赢你。”

 

我深吸一口气,享受着国王的施舍,把两只脚都踏进上层精英阶级布置的心理学陷阱里。许墨的毛衣上残留着一点消毒水味,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撑着我,我觉得他还是穿少了,热气透过那件薄风衣扑在我背上。我转过身去把他衣服的纽扣全部系好,给他搭在肩上的围巾重新在脖子上打成一个死结,这才满意地把手塞进他的口袋里。

 

“你不想我吗?”我问。                                              


他没说话,嘴唇碰了碰我的发尖,把上面的落雪暖化了。我知道我不该盯着他看,这很没有礼貌。我的鞋陷在雪里,世界正在下沉,我眼睁睁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是一个吻。

 

世界正在下沉,英格玛·伯格曼写道。我们的政治体系严重妥协,失去更深远的效力,我们的社会行为模式——内部的和外部的——都遭惨败。悲剧在于,我们既不能也不想,更加没有能力去实现变革。我想起许墨跟我讲过一个关于画家和蝴蝶的故事,和这很像,都是某种关于需求实现的隐喻,都令我感到无能为力。

 

我想让许墨永远留在我身边。

 

这样的话我是不敢说的,因为我自私自利,因为我心怀鬼胎,因为我贪得无厌,因为我害怕失去仅有的快乐。雪越下越大,整座城市只剩路灯还亮着。我紧紧地抱住他,祈祷哪怕只有一次,一次也好,聪明的观众也会被平庸吸引。我的心脏又开始乱跳,这叫我突然好奇起来,许墨熬的夜肯定不比我少,说不定他也有心律不齐的毛病。于是我把脸埋进许墨的胸口,仔细分辨了一下——

 

许墨又笑了。他一开口,好听的嗓音透过胸腔直接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的心,如果你想要的话,全是你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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