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三十题》其六
六、魔法
“弗兰茨·安东·梅斯梅尔（Franz A.Mesmer）……”
你单手撑头，另一只手把玻璃杯从视线中推离，目光越过驼色的大编织绒毯停留在你小沙发上的因专注而眉头紧皱的客人身上——然后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利落地合上书本的同时顺着阳光抬起视线——毫无征兆地，一段关于某个医生的印象如同升腾的雾气，渐渐覆盖了你的脑海——而它其实并不完全是毫无征兆的，你模模糊糊地想着，念出了那个医生的名字。
“所以你最近的兴趣是18世纪的医学无疑了是吗，小姐？”
他转过来看你，同时将书脊在桌边飞快地磕了一下，然后仿佛带着一种轻快三拍子的节奏从书本的重量里抽手，书本啪地落在桌上，指尖在它上方划过一个好看的弧度。
“兴趣？……说实话，我对能不能把一个坚持‘人体磁力’可以包治百病的人称作医生依旧表示怀疑。当然，现在人们回头看的话的确会发现他确实开了利用催眠医疗歇斯底里症的先河，并且医治了盲人钢琴家玛利亚·特丽莎·冯帕拉迪思女士的眼睛——尽管没人能证明这一点。巫医（witch doctor）——当时人们好像是这样称呼他的……唔，我想对这个问题您会更有发言权？”
巫医（witch doctor）。你用手指尖模仿弹琴的样子敲击着桌面，在脑中再一次重复了这几个音节，它让你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扭曲的不真实感。
“你要知道，小姐，当你用现代的所谓的医学标准去评判梅斯梅尔医生的所作所为的时候，首先你要摒弃的是一种关于‘后胜于今’的优越感。其次，我想请你注意的是，梅斯梅尔医生所作出的贡献并不是麻瓜们所谓的梅斯梅尔疗法（Mesmer therapy），而是一种思想观念——一种相当接近于东方古典哲学的‘万物相关’的观点——我想你对它非常熟悉。”
他用极快地语速说着，只在偶尔的几个专有名词中间放慢速度，你猜这很有可能是他教授的课程的一部分——所以你也竭力忽视了那个同样带着微妙的扭曲的不真实感的‘M’开头的名词。
“没错，‘太阳牵引着，磁力吸引太阳的精华，谁才是君王，漂浮着，漂浮着，然后平静和谐。在宇宙里有一股力量，是它，支配所有的生物活动起来，是这股强大的动物磁力移动着，直到驱使我们战胜危急……’”
“我想你不用时刻展示自己的艺术天赋，小姐。”
“不，这都是您的台词，先生……[注1]”
该死，我在说些什么！你懊悔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从指缝里看见你的客人望着你，神情里充满了惊异和一些——大概可以称作是鄙夷。
“我是说，梅斯梅尔医生说过这样的话：‘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尝试着，看看我的四周是什么，我听着，感受着，万事万物都在和谐中，平衡着，除了人类。’他主张用日月和一些自然现象去帮助人达到他们自身的平衡——这种调和的思的确能在东方古典哲学中找到源头——所谓‘阴阳相调’，您也一定知道那个著名的八卦图不是吗？不过这种思想并不是东方所特有的我想，这大概是一种古老文明的共性——在美洲也存在一些类此的迷信和信仰，像是所有的食物都能分成两类，一种冷性一种热性，互不相溶……我不是在抨击他们的信仰，但是站在理性的科学的角度来看，的确不能说这很正确。”
“我想你在用正确性评价信仰，小姐？并且我假设这个‘正确性’的标准就是你自己的‘信仰’——科学，是吗？而你应该知道‘信仰’（belief）这个词出现的时间点相较于‘科学’（science）要早太多。用科学来解释一切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种自欺欺人——凡事都是这样，它先存在，然后才有理由，并且无论这个理由是不是正确也无法改变它的存在。一旦你形成一种信仰，它就会成为你的局限，你会对另外不符合你设想的东西视而不见，把你无法解释的东西强行拉入这个错误的体系——那么，什么才是真理呢？对大多数人来说，真理就是你认为它是真理的东西——这就足够了，因为它并不那么重要——但我想你不是那种对世界毫无兴趣的人不是吗——考虑到你对艺术——特别是新潮的当代艺术的热爱？”
现在你完全认识到你面前的人是一个多么出色的导师了——环环相扣滴水不漏而又充满独特的遣词造句的语言艺术的论述确实让人心悦诚服——虽然你不认为所有人都能领会这种语言艺术的魅力所在。
“先生，不得不说您真的是个好老师……出色的教授，我是说。嗯，我想我相当认同您的观点——除了最后一句——也承认我之前的发言确实是草率了。不过相较于英文语境里的科学（science），我先接触到的单词‘kexue’（科学）其含义似乎有些不同——福泽瑜吉先生的翻译结合了东方式的理解，即这个词包含‘分门别类的学问’和‘进行条理性的分离研究的思想’两个概念。与之相对的是一种混沌的相溶的或者是称之为‘万物一体’的思想方法，一种不那么清晰知晓其原因而更注重结果的思想……在东方称之为‘道’，在西方我猜被称之为‘魔法’（magic）是吗？”
魔法（magic）。你再次默念，感觉眼前的一切似乎小小地倾斜了五度，这个词让你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所以……这里有一个问题，小姐。你，认为，这个世界上，存在魔法吗？”
一种富有磁性的声音在你脑海里嗡嗡作响，仿佛它引发了你体液的共鸣，血液的倒流，而现在，你觉得口干舌燥。
“……信，不信。有时候信，我想。”
“这还真是……有趣（interesting）。我还以为现在只有小孩子才相信魔法。”
提问者微微扭曲了嘴角，露出一个近似假笑的微妙表情。
“这……这确实很难说。如果您问我‘你认为这个世界上存在艺术吗？’我也许还能用贡布里希的名言‘实际上没有艺术这个东西，只有艺术家而已。’来回答，因为艺术是一种几乎可以说不存在的东西——它不需要被证明存在，它可以同时处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标准因人而异——特别是似乎备受您推崇的新潮的当代艺术。而‘魔法’，这个概念几乎可以和‘上帝’等同了——它既不能被证明存在，也不能被证明不存在——它既存在又不存在……我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似乎……”
“我想你要说的是一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被毒气杀死的猫？”
“没错，先生，正如薛定谔的猫那样，在盒子打开前，猫既是死的，又是活的。在接受实验思想之前，大行其道的神学难道是毫无根据的吗？甚至包括一些接受实验思想的人——众所周知的艾萨克·牛顿和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在经历了大量的试验研究之后发现有些现象确实不是具有共性规律的，确实是奇特的不可思议的任何假设都无法解释的——于是他们转而相信这世间确实存在一种力量，一种模糊混沌而强大的力量——是它推动着世界的演进。人和猩猩的DNA只相差百分之一，现在普遍都认为这是自然选择演化的结果，一种变异的几率的问题，但是我曾听说这个变异的几率就和一阵狂风刮过一个废品回收站然后里面的破铜烂铁组成了一架飞机的几率差不多大。所以人们信仰上帝，信仰神明，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不否定魔法。”
“常规而主流的观点，而且从辩证的角度看问题毫无益处。”
你的客人轻轻哼了一声，毫不留情地说。
“那我换一种角度，如果您一边说着消失（disappear）一边从房间里慢慢消失，我该认为这是一种魔法吗？”
你脸上写着一个大写的明知故问。
“事实上是幻影移形（disapparate）……并且会一下子就消失。”
于是你不出所料地看见你的客人脸上立刻露出了一种微妙的欲辩难言，他喃喃低语着，同时把视线移向别处。
“当然，大多数的人会认为这是一个精彩的魔术——你也同样无法反驳。事实上就是这样——这可以是一种让人摔倒的魔法，也可能是你研究了某个人的走路习惯然后预测到他在这时会摔倒，同时喊出一个‘咒语’；这可以是一种让人心情沮丧甚至绝望的魔法生物，但如果有人对你说‘我最近被一种让人心情沮丧甚至绝望的魔法生物所纠缠’，你一定会认为这是一种隐喻——他正在经历一种痛苦，这使他抑郁或者恐惧。从这种意义上来说，魔法也是存在的——因为有人相信它所以存在——就像紫色鸢尾花一样，这样它就是有益的了。[注2]”
“一种不那么常见但是投机取巧的观点，在心理学上正在流行不是吗？我想师从于让·马丁·夏尔科的几位心理学大师一定不会承认他们的老师其实是一个巫医的学生？注意，我的问题的前缀是‘你认为’。”[注3]
你挑剔的教授还不满足，而你仿佛是他不成器的学生，正顺着引导一步步进行更深入的思考。夕阳像一层金箔镀在大落地窗上，细小的橙红色闪光缓缓溢出，落在你的导师漆黑的发梢边缘。一种浮动上升的暖意从胸口漫出，你闭了闭眼，再次开口：
“‘风儿，梦想，像是用鸟儿的翅膀拍打着，那是我们摆脱下面尘土的一个办法。’大地的回音，月亮绕过天空，花的芳香，空中的诗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你知道吗，先生……带着金属质感的黄昏，清浅透明的黑夜，急速坠落的黎明，在微风中摇摇欲坠的晌午……大多数时候我很清醒，否定着整个世界，对那些细小的呼唤闭耳不闻，但是有的时候在某些时刻，我确实会相信魔法的存在——不是作为一个概念，一个观点，而是……相信着——毫无根据地，比信仰更加深刻。你也是这样吗，先生？”
回答你的是长久的沉默。你凝视着一片深红色的影子，任由自己被涌出回忆的潮水淹没，几乎有一种柔软的如释重负的想要落泪的冲动。
“确实是的，小姐。”
许久之后，你恍惚听到了这样几个词汇消融在满天的金色里。一个淡淡的笑容——你得到的全部——从大面积的阴影里流淌出来，带着灼烧的热度汇入你的心脏。而你能感受到这一刻消失的重力，停滞的时间，被填充的心脏所传递到大脑的细小的一阵酥麻。
你确信这是一种魔法。
[注1]是《梅斯梅尔》里面AR的台词
[注2]紫色鸢尾花花语是信仰者的幸福
[注3]这些人包括阿尔弗雷德·比奈、彼埃尔·让内和西格蒙·弗洛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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