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三十题》其八
八、拥抱
“下午好，欢迎光临。”
猝不及防，一打尖锐的阳光甩在你的脸上，你随着视网膜微弱的刺痛感反射性低头，一只手摇晃着杯子里的水，另一只手摊平今天的报纸，在那里占据头版的依旧是对异常猖獗的恐bu组织近日对平民大肆屠杀的报道，接连发生的惨无人道的犯罪简直让你震惊。随着脚步声临近，你抬起头来看清来人是个警察，于是你放下杯子，有些紧张了起来。
“下午好。打扰一下，我今天是来负责提醒这个街区的住户一些需要注意的事以保证你们的安全。”
你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目光却被他的容貌紧紧吸引。偏宽的额头，深陷的眉弓，再加上厚厚的圆眼镜……实在是太像了，你在心里不住感叹。
“请在近期减少外出的次数，尽量少去人群集中的公共场所和人迹罕至的偏僻处，碰到紧急情况请及时报警，遇到行迹可疑的人请小心留意并通知警方，并且积极配合警方的调查工作……你知道，最近这个城市有点不太平。”
你叹了口气，心里清楚“不太平”这个词相较于这个城市居民现在的处境来说是多么温和。恐怖主义，极端宗教分子，公然挑衅和首相的那句“做好应对有可能出现的牺牲的准备”都让这条向来空旷的街道更加冷清，另一个都会城市擦洗不掉的血迹还留在人们心中，恐惧的阴云悄无声息地在高空聚集。
“……最后，这个街区由我负责，这是我的工作电话和警号，这个是这个街区的安全疏散点，有什么情况可以随时通知我，感谢你的配合。”
“谢谢您，我会注意的……呃，恕我失礼，有没有人曾说您和有个人非常相像……”
“如果你说的是哈利·波特，某个‘救世主’，那么我得说是的，以及还有很多别的……好吧，至少那个叫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的和我没关系。当然如果你能叫我……”
这个长相酷似丹尼尔的警察略显无奈地说了他自己的名字，看起来这种误认发生过绝对不止一次。他取下警帽压了压头发，撩起刘海以证明一种并不存在的伤痕，接着打趣道：
“不过就叫哈利也没什么问题……过了这么久，现在我身边也已经没多少人叫我本名了。”
你表示同情地点点头，目光从他打卷的黑发上转到眼睛，那里并没有出现预期的一片碧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浅棕。于是你笑了笑，友好地说道：
“我们店里有进罗琳的新书。”
“啊，不了，我对儿童文学没什么兴趣。谢谢你，小姐，不过我得走了，大概来不及给你签名了。”
你礼貌地和他道别，心中为这大千世界的无奇不有默默感慨，然后起身往杯子里添进一些热水。无色的液体卷起脆响，一团小小的雾气在杯口缠绕，天色开始暗淡，稀稀落落的风摇晃着枯黄的落叶，寒冷缓缓向室内侵袭，你再次翻开了报纸，那些有关人质如何被残忍杀害的文字冲击着你的感官，使你的内心几乎完全被有关死亡的观念攫住了，以至于对于他人的来访毫无知觉。
“我假设你没有把你的想象力浪费在毫无益处的恐惧上并且还能从糟糕的生活中得到一些不那么糟糕的体验，小姐？”
熟悉的低音从书架间流向你，激起一阵平缓的暖流，你冷漠的客人正站在不远处的书架前，低头翻阅着什么，纸张快速滚动着，发出的声响很好得掩盖了一种正在被察觉的温情。你悄悄直起身子看了一眼书名，然后发现自己很难克制笑意。
“下午好，先生……我完全赞同您的建议，对于美食的的热爱确实会减轻人毫无由来的恐惧——热带美食，尤其如此。”
不出所料，你得到了一个有些恶狠狠的在旁人看来是震慑性而在你看来是掩饰性的眼神，以及随之而来的带着仅有三分恶意的嘲讽：
“或许在这家书籍数量可谓‘汗牛充栋’（of a multitude of books）的店里的的确确是有比食谱更加学术的关于罗勒车（basil）和山柑（caper-plant）的具体特性的书籍，我想？”
“好像……确实是有，我想。”
你思索了一下，从沙发前的书堆里翻出一本，翻开到其中一页。
“麝香草（thyme）、牛至草（origan）、迷迭香草（rosemary）、罗勒车（basil）、樨（cyste）、月桂树（sweet bay）、薰衣草（lavende）、野草莓树（arbousi）、山柑（caper-plant）……”
你竭力装出一副早已熟悉这些名词的样子，然后轻车熟路地翻到另一页
“奇酥里、米饭和小扁豆、烤鸡、多油含水果味的炖大虾、蘸黄瓜酱的炖鸡蛋还有用米和牛奶煮成的甜食……把碎肉压在竹棍上面，放在火上面烤，乳饼滴在椭圆形锅子里面，圆叶子排成螺旋形来扎捆墨鱼，金黄色的谷料在热沙中烤……”
“是什么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刺激着你直接和胃相连的脑神经，小姐？”
你回望对方轻蔑的眼神，带着一丝挑衅意味地开口：
“是我的故乡带给我的，丰富的味觉体验，先生。我敢说相较于对死亡的恐惧，将之具象化为与这些食物永久的分别会变得更加真实和可怕。”
“一种艺术上的感染力，不是吗？虽然在大多数眼中不那么政治正确——而且西方的饮食习惯并没有你所认为的那样单调以及……所谓用机物者必有机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崇尚简朴同样是一种东方式的美德？”
你一时竟被噎得无话可说，几分得意沾染在对方唇角，正占据上风的教授先生慢条斯理地放下书，向你走来。
“‘人总是很天真地赞叹自己过去所取得的成果’，而事实上呢？如果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处在更为浓郁的智识性里面’，那么‘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依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你也试图在‘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里寻找答案吗，小姐？”
“您……好吧，您看过这本书我很高兴。不过‘研究工作的伟大和不幸，在于研究工作是一种避难所，一种传教站’，避世淡世与世疏离可以是一种很好的自我保护……允许我再说一句不那么政治正确的话，死亡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正是回归自身世界的极致吗？”
“在政治上的不正确难道不意味着在一个另外层面——诸如道德、社会、逻辑——的正确吗？宗教可以告诉人怎样平衡自己的内心，怎样划分生和死的界限，但是信仰的建立常常以排他和绝对的支配性作为代价。哲学可以教会人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将追求智慧当做智慧，但是方法的正确未必对现实能有正确的指导，理论的大前提无数次在现实的小前提面前屈服。要知道，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生命本就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美好……”
你注意到对方神色刻意的波澜不惊，平缓的声音渗入你大脑深处，同时涌起一阵孤独的回响。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生是逆旅，是苦难的远行，死是返乡，是平静的回归。’先生，对于头脑十分清醒的人来说，死亡不过是另一场伟大的冒险——对于将死之人的安慰便是结束生活的苦难——而我追求的艺术，是将苦难化为一种……生活的情趣。”
你起身站到他对面，抬起头迎着对方的视线，一种放下敌意并且带着几乎无人能察的关切的注视如同气泵缓缓抽离着你赖以思考的氧气和你常常自以为傲的勇气，在它耗尽之前，你开口说道：
“‘人最能够在一个短暂的白日梦中接受启示，那些晦暗的力量、雾气、闪电等启示，接受那些他整天暗暗地感到在他自己内部交战不已的力量之启示’，就在刚才我一直在想，如果最后生活给我的答案是突如其来的死亡……”
“死亡的确是不可怕，因为生命本身毫无意义——这只不是安慰的话。希腊人以‘生命的力量在生活赋予的广阔空间中的卓异展现’来给活下去的期待下定义，而当你面对死亡时，除了本能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但是不要轻易丧失对死亡的恐惧，小姐，恐惧本身的意义不是让你屈服，而是想象真实的生活。”
对方带着隐隐的急切打断你的话，担忧的神色在微微皱起的眉间蔓延。
你默不作声地望着对方起皱的眉心，心中莫名涌起巨大的悲伤和孤独。那些关于对方的回忆顷刻间包围了你，绝大部分残忍而痛苦，另一部分曾经温暖过的最终变得冰冷而绝望。这样的人依然在试图给予自己一些他不曾拥有的温情……一旦开始这样想，一种浅浅的痉挛就沿脊椎骨一路向上攀升。
“当然，我依然恐惧死亡，但是比起这种恐惧，我更希望在被恐惧俘获之前能够获得一种……曾经勇敢过的证明……”
你用极轻的声音这样说道，像是荒野里低低拂过的一阵小小的气流。夕阳染红了整片天，窗外传来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警笛声，沿着融化了铁锈味的空气缓缓沉降，黄昏绚丽的残影停在对方发梢，此刻你唯一想做的事，就只是踮起脚，轻轻用手环住对方的肩膀，慢慢收紧手臂，直到身体贴近——一个货真价实的拥抱。
对方注视着你，未置一言。你把脸埋在对方的肩上，对方的呼吸停留在你耳边，不安在空旷的街道上环绕，准备随时从中刺出绝望的尖刺。良久，你感到他缓缓地、带着试探地搂住你的背——将你拥入怀抱——你所获得到的所有回应——而一阵眩晕袭来，仿佛四周的景色缓缓后退，船起航，远处灯火辉煌，你觉得自己好似浸在不深不浅的暖水里，不安的外壳在其中破裂，噼啪作响。
“……交通设备的不足对最恶劣的交通工具最有利。除了骑马以外别无办法的时候，人们毫不犹豫地在旅途上花费几个月的时间，毫不犹豫地去只有骡子才去得了的地方探险……我假设你熟悉这段话的出处？”
良久，低沉的声音贴着你的耳廓流过，而你花了两倍甚至更久的时间去将这些音节组成带有含义的句子。
“您指的是一个……历史的悖论（paradox）？”
他松开你，很快地转过身去，像是受到一些令人焦虑或是愧疚的负面情感的侵扰，又像是不愿与你对视。
“我只是……只是希望您从糟糕的生活中得到一些不那么糟糕的体验……以及我想……我已经想得足够多的了。”
被一份相同的不安所环绕的你一边感受着脸上腾起的灼烧热度，一边解释着你不想掩饰的什么，在它之前的定语大概是“真的疯狂的深深的热烈的非同寻常的甜蜜的”——它们在更早更早之前就被加上，此时正悬挂在你脑海的正中间。
“一种‘生命的力量在生活赋予的广阔空间中的卓异展现’……先生，我也是这样给活下去的期待定义的，在这个定义里面，一定包括了今天的此刻。”
你目送他快步消失在夜里，咽下最后一句没有说出的话语，指缝里残留着对方身上染着的丁香罗勒的气味。夕阳在血色中沉没，星空悄悄显现，警笛声变得更加轻不可闻，而那个词在你心中始终起起伏伏，像是即将满溢。
[引号内容均引自《忧郁的热带》]
[生命的力量在生活赋予的广阔空间中的卓异展现是希腊人对幸福的定义]
[paradox（悖论）来自希腊语‘para+dokein’，意思是‘多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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