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茧

恶人的幸福如湍流,转眼即逝

论怎样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应付结课作业

1、历历万乡

              

    住在七月的洪流上,天台倾倒理想一万丈,午睡在北风仓皇途经的芦苇荡, 梦中的草原白茫茫 。

    

    在丽水遂昌的那段日子里,这首歌无数次混杂在扬起的风尘中,袭向每一个片刻的沉寂。当我归来的此刻,乡音不在,山离水去,唯独这一阙词,像剥蚀的铁锈一般,消融山间湿凉的水汽蒸馏而出的名为“回忆”的溶液中,人在其中几度沉浮,无法自拔。

    

    城市慷慨亮整夜光,少年不惧岁月长。为我添茶的想必不是烛光倒影,那些山,那些柔软的青印,那些安静的溪流,还有寓居其中的乡民,在门边默立的狗——看着它们的眼睛,不卑不亢,微谨自知,安和而虔诚。  

 

    彼时我们踏入其中,手中自以为是地拎着颜料与画笔在村子与村子间寻寻觅觅,找遍每一个街角、巷陌、老树、新芽,和遇到的人们用无法相通的语言沟通,终得以在房檐下谋得片地来进行我们自诩为“创作”的事业,然后顺理成章地带回一打打得意之作,仿佛在几笔寒暄中新历相识一场。

 

    而那些惊异的目光始终提醒着我们,谁是异乡人,谁的身上贴着不同的标签,谁终究是不属于这个小小的桃花源和乌托邦。我坐在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里,始终是提不起笔来。村庄默立在远处,我们就这样彼此静静地凝视。那一刻,我觉得我所可以做的没有什么能比凝视更多。

 

    有的时候,人会突然意识到,属于这世界的一切,既不需要再现,也不需要表达。它仅仅是“存在”,而存在就足够了。时间与空间在这一刻被从意识的原野中确认,远处孩子的欢闹、鸟雀扑棱翅膀的震动、溅起的溪流,在这样一个瞬间你意识到,你存在于它们的存在之间。除此之外,你无法介入更多,村庄有它自己的表达方式,它们的存在只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我们笔下之“乡”并非我们真正的乡,就算站在朝阳上,依旧无法脱去昨日的惆怅。夜晚降临,整条小巷里只有炒茶叶的机器在轰鸣。街灯点点,市音杳杳,孤星遥遥,大地笼罩着沉默的光辉。村庄用自身的孤独与它的客人共鸣,而我们只是它的匆匆过客;走在马蹄的余声中,夕阳燃烧离别多少场。

 

    在蜿蜿蜒蜒的乡间小道上闲逛,只见家家门口都贴着楹联,工整的毛笔字一张张写着;门上又都挂着镜子、桃木和剪刀,想来是辟邪的传统。除这些之外,家家的门边又都挂着一个牌,金属制,上面是星级家庭的评比,看下来能拿到满分六星的家庭屈指可数。村里的喇叭每天中午会放新闻,晚上则是天气预报和儿童节目。另外见一栋不开门的建筑上挂着“文化礼堂”,隔段路有一座不开门的小道观,再上去有另一座同样不开门的小祠堂,蜡烛上的油几乎要滴到地上。走过这些,最后还有一座不开门的基督教礼拜堂,门上方红底黑字挂着“神爱世人”

 

    想起以前老师问过我们,什么是文化。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傍晚,街上巨大的荧光屏亮了起来,人们便三五成群地站在大道上看屏幕播的电视;而乡间的小道则陷入全然的沉寂,大抵名为“文化”的林总琐屑就在此处安息。

    

    在一个夜晚,我们遇到过一个村庄中的老人。那时我们正坐在一个理发店外面的沙发上,她拿出家里的点心和茶水来招待我们,然后絮絮地谈及自己十八年未归的子女各自的生活。我们听得辛酸,她依然搬着小凳坐在那里,招呼来玩的孩子,偶尔抬头望望天,等待着下一次黎明。那时候,女儿工作没这么忙的时候,会带着外孙女从城市搭几天的火车,再转一班汽车,接着下车步行通过长长的街道,在路过这间理发店的时候停一停,继续往里走,一直从她每天坐在小凳上眺望的那条路里,一直走进屋里来。

 

    我们也遇到过村中小学里的小孩。我们教他们画画,却也不知从何教起,只能一昧夸赞,希望他们不要失去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兴趣。我带的那个女孩说她最喜爱的科目是数学,她也喜欢看老舍的小说。在这短短几个小时里,她总是突然离开她的纸笔,一个人在山间灵活地窜来窜去,将村民们的墓踩在脚下。当听到劝诫不要这样做时,女孩低下头,变本加厉地用力踢了几脚,仿佛脚下的是将人束缚的桎梏,是令人厌倦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这片土地上飘散着茶叶、青团的清香,据说这里曾是汤显祖的故乡,我相信在这些缭绕的云雾中一定漂浮着无数的幽梦,风从旷野无声地掠过,时间从坐在门前的老人们垂下的目光中拖下深色的影。过路人尝遍每个异乡限时赠送的糖,有酸有咸,个中滋味永远难以向人言说。

        

     古语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浮生之过客也。人是乡的客, 是天地万物的客,是时间的客。客来客往,花开花落,循环往复。列车搭上悲欢去辗转,最终我们归来,而村庄还在那里,它从不向陌生人们解说陌生人的风光,只是默立着,等待时间将它遗忘。

 

    从古到今,一个“乡”字总让人难以释怀。或许在人类的原始记忆中,就有这样一片土地,因归属感而生,生命力与野性同顺服与对安定的渴望达成平衡,它是客之主,是所有旅行者的心之所向,是束缚,是驯化,然后是自由。

 

    长路似旅,短居即乡,阅景千重,而浮生若梦。过路人继续往前走,偶尔回过头来,历历者万,万心所属,万均为乡。 

 

2、自闭的花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被这个想法几乎是完全攫住了头脑。


    被封闭在室内的花沉迷于窒息。紧闭的窗前,万千游丝束缚着它的骨骼,金属的细线把它的躯体绞在翻转扭曲的小空间里,凭借极度的柔韧它仍未支离破碎,然而随着屋内空气的逐渐减少,它的自主意识消失殆尽。幻觉从四面八方涌现,悬浮于黑色空气中的亮色光斑融入它的呼吸,它失去自己的存在,忘记自我是什么,思考着“已经不存在,可能永远没有存在过,可能永远不会存在,但无论如何如果想要有一个可以用来评判目前的状态所必不可缺的正确观念。”

 

    如果上述这段描写不足以激起读者的共鸣的话,我愿意用这样一个词来塑造关于这种概念在人群中能被普遍理解的印象:自闭。

 

    花朵的自闭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暗示着思考者的内心状态,但当我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之后,回过头来看,从中感受到的是一种巨大而普遍的社会焦虑的异化。为了证明这不是空穴来风的无病呻吟,我想引用荣格的理论作为参考。

 

    荣格认为,人格结构由三方面组成:意识、个体潜意识和集体潜意识。个体潜意识是人格结构的第二层,包括—切被遗忘的记忆、知觉和被压抑的经验,相当于前意识,可以进入意识内我领域。集体潜意识是人格或心灵结构最底层的潜意识部分,包括世世代代活动方式和经验库存在人脑结构中的遗传痕迹。不同于个体潜意识,它不是个体后天习得,而是先天遗传的;它不是被意识遗忘的部分,而是个体始终意识不到的东西。

 

    也就是说,那些长久以来叠加在我们这个物种身上的记忆和经验会在不经意间回溯到我们身上,这种回溯往往纠缠着意识的每一个片段,成为本能的一部分,并且试图用一种原始的方式使我们避免受到伤害。

 

    特殊的心理状态就是很好的例子。“抑郁”以减少情感大幅波动的方式保护人的身体能量不被过度消耗,“孤独”则用看不见的藩篱将人从因人口剧增的恐惧中隔离开来,尽管是以一种自欺欺人的消极方式。“自闭”的本质是单方面的拒绝、排斥、抗拒,它将人与世界分离开来,通过这种方式强硬地肯定并且强化人的存在。

 

    将“自我”无限放大或许是由一种缺乏外界的肯定和关注导致的,在社会上受到的漠视和排斥是常见诱因,而在此背后所潜藏的便是一种社会性的压力。“一旦人类开始觉得受到他们的地理、社会与心理习性所压抑不得伸张的时候,他们就会有被诱采取简单的解决办法的危险”——这句话在心理学上也完全适用。

 

    或许是“自闭”“抑郁”“孤独”一类的修辞在文学中用得实在太过泛滥,以至于人们对这些试图阐述某种特殊情感体验的词汇已经逐渐麻痹,甚至失去了想象的兴趣。从不开口的花朵处于盛放中,但是对待它刻意疏离的世界,也许只有自闭这一种选择。于是人自作主张地在花朵上附加各种各样的语言,殊不知,擅自破坏这份与世界的距离感的人类才更需要被“自闭”所保护。

 

    那一天是自闭症日,不由得想到了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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