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茧

恶人的幸福如湍流,转眼即逝

叶修总是忘记带伞

本文纯属虚构,与现实中任何组织、团体和个人一概无关

【all叶】

OK我爽了


【一】

 

叶修总是忘记带伞。

 

自记事起,每回和叶修一起出门,打伞的都是叶秋。

 

叶修五岁的时候,叶秋也是五岁。那时他们家住北京西郊的筒子楼,没有暖气,没有独立卫浴,坐车要走个把钟头。十年前,北京的风很大,路也不好走;小路和死胡同绕在一起,大路坑坑洼洼,盖着塑料帆布的水泥车开过来又开过去,风里夹着黄色的沙土。

 

万一天气不好,下雨下雪下冰雹,两人就得早半个小时出门去学校。叶修手里总捧着杯热豆浆,叶秋撑着伞,想喝豆浆的时候把头转过来搁在叶修肩上,等红灯的时候嘬上几口。也有几次,叶修手在杯子下面故意使坏,突然一捏,猝不及防就滋他弟一嘴儿。

 

都说小孩子生来顽劣,喜无端作恶,爱无理取闹。叶秋吃尽了当弟弟的亏,不但人被叶修欺负,吃穿用度还得捡他哥的旧货,因此逢年过节,叶秋只要看到叶修身上多了新物件,就要扑到他那儿一通拳打脚踢。

 

可惜双胞胎没有同时长个儿,叶修比叶秋高了一个头,站起来三两下直接让叶秋趴地上。结果叶秋倒好,趴在地上不起来了,还没完没了地哭鼻子。叶修损他几句,哄他几句,骂他几句,骗他几句,最后实在没辙,跟他讲,想要啥你说,哥的东西早晚全是你的。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要了什么。

 

不是拐角杂货店柜子里摆的黑色小汽车,就是三角钱一包的话梅糖,或者是搬新家的时候,抢先占去采光最好离爸妈主卧最远、还带露台的那个房间;他们家赶上经济发展的浪潮,生意赚了不少钱,在二环买了独栋的别墅,从此他们不用再沿着马路牙子吃灰了,出门都有专车接送,平日里爱答不理的小姑娘们也没一个不谄着脸,陪着笑。

 

过好日子也得付出点代价,叶秋还没成年就被家里抓到宴会上去敬酒,几句客套话翻来覆去地讲,咧着嘴干笑到牙冷,心里只想买张单程票直飞爪哇岛。


叶秋处境凄惨,叶修也好不到哪儿去,家里看他脑瓜子好使,认定是块读书的料,小目标就定在家门口的五道口理工学院和圆明园职业技术学院,下死命令不学商也必须学个金融。

 

平心而论,叶修的分数够把两个学校各上一遍。但是他偏不。填志愿时来了个先斩后奏,等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寄过来,他爹气得想打断他的腿,拿着棍子找半天看不到叶修,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载叶修去火车站的车是叶秋帮忙叫的。


那天下雨,叶修没拿伞,一个人在路口的公交车站前站着,嘴里叼根烟。他问他要去哪儿。叶修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帮哥叫个车,哥想出去转转。他拿出手机,嘴里还不忘抱怨几句。


雨越下越大,他和叶修站在同一个檐下,心不在焉,想着晚上几点翻后墙溜出去看球,想着罐装啤酒搭配什么零嘴,想着小时候三角钱一包的话梅糖已经涨到了三块七毛。

 

车一来,停在雨里按喇叭。他把手里的伞递给叶修,叶修没有拿,隔着车玻璃朝他挥手。车一走,他也往回走,一群小孩从马路对面的小学门口笑着叫着跑出来。叶秋穿过他们,路过街边的早餐铺子和黑网吧,在红灯前停下——

 

忘了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二】

 

叶修刚到杭州,雨就停了。

 

他在转塘街道下了公交,那时候滨江附近还没有开发,属于郊区,房价两千一平,买一套也只要二十万。不过叶修两手空空,穷得叮当响,别说买房,吃饭都成问题,好在学校课业轻,他白天睡觉,晚上在边上的网吧里打工。


寝室过十一点要关门,叶修思来想去,搬进了合租公寓。

 

合租公寓对学生有优惠,房间不大,强行隔成了三室一厅一厨一卫,住起来倒也勉强。他的两个室友一个叫黄少天,一个叫喻文州,一个话多,一个话少,两个都是广东人。美术学院有南北之分,广东人考到南方的比例有多高,考到北方的比例就有多低,喻文州把它解释成一种诅咒,黄少天说咩啊,呢个系缘份噢。

 

黄少天当时就觉得自己和叶修很有缘,孽缘。

 

他随便报个选修课,叶修趴在他前面睡觉,随便吃个饭,叶修坐在他后桌抽烟,随便上个网,一抬头,叶修伸手让他交钱。他倒吸一口凉气,用八百个字表达自己的震惊,但叶修没理他。


叶修拿起他的身份证,一下子扣掉三十块人民币,说了句服务费。黄少天把身份证抢回来,气得窝火,指着叶修噼里啪啦往外冒粤语,叶修也不拿正眼看他,想了想,现学现卖了句杭州话。

 

十点八刻六十分,叶修说,话里半个脏字不带,听着都不像吵架。黄少天愣了,竟然问叶修你有在骂我吗?一直站在旁边的喻文州看不下去,微笑着告诉他,是的,他骂你十三点。

 

尽管见了面就打嘴仗,黄少天还是隔三差五往叶修那儿跑,毕竟方圆十里只有这一家网吧。时间久了,他知道叶修连连看玩得比斗地主好,叶修清楚他消消乐打得比蜘蛛纸牌快,两个人各自消磨各自的时间,等网吧里的人走光了才回去。

 

那时候天黑得早,也亮的早。


回去晚了,路上只有一家烧烤摊子还开着,老板看到他们过来,热情地端出一盆麻辣小龙虾和几罐啤酒。黄少天酒量不好,没喝几口就捡了根小树枝开始到处挥,边挥边喊: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总有一天本剑要扬名立万声满天下。叶修叼着烟就笑,他说,宁为太平二黄,不做乱世少天。

 

你才是狗。对方逮着这个回嘴的机会,拿小树枝在叶修身上一顿猛戳。叶修懒得反驳,就地汪了一声。这一汪不得了,天上立刻打了个响雷,黄少天立刻指着叶修大喊哇靠,你是哪来的妖怪。叶修立刻跟他配合,哼一声,说出来吓死你,哥可是龙王转世。


说话间暴雨轰然而至,两人顶着豆大的雨点往前跑,黄少天跑在前面,叶修被他拽着,上气不接下气。再不快点龙王庙都冲没了,他朝叶修嚷嚷,叶修却说急什么,跑得了庙跑不了龙王。

 

不知道什么原因,过去这么多年,只要想起叶修,黄少天的脑海里会立刻浮现出他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柔软的刘海贴在瘦削的脸边。


他想起叶修夹烟的手和被浇灭的烟头,想起哪一句乱世和太平,雨停了,他躺在床上,听着从屋檐落到地上的积水声。有鸟在叫,窗外的太阳刚刚升起来,还在发烫。


而他在被子里翻来翻去睡不着,想去敲叶修的门,和他说晚安。



【三】

 

他身体不舒服,老师。

 

说话的是喻文州,他面带微笑,双手背在身后,语气恭敬又礼貌。这是叶修今年第五次缺席韩文清的课,韩文清放下点名册,脸色不大好看。叶修请假的理由很丰富,上个礼拜是头疼,上上个礼拜是肚子疼,再上次是低血糖。


这次又是什么?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问。

 

这次是狼真的来了——来字没说完,喻文州伸手捂住黄少天的嘴。肺炎,喻文州面不改色地说,这次比较严重。

 

叶修体质弱是事实。他身体素质差人一截,加上糟糕的作息和饮食习惯,每到季节交替就容易生病,更别说淋雨了,连着发了几天烧,去医院挂水的时候正好赶上流行性感冒,一来二去,折腾成了肺炎。

 

叶修逃韩文清的课也是事实。

 

韩文清长得凶,管得严,打分狠,作业还多,比天天准时点名的张新杰更不受学生待见。叶修晚上值夜班,白天打瞌睡,他一打瞌睡,韩文清就点他起来回答问题,谁想叶修看着不上进,底子却好,竟没一次能难住他,答得还颇有见地。


韩文清是铁面包公,也是惜才之人,一来二去,不由对叶修多关注了几分。现下,不见叶修,他的视线就在喻文州和黄少天之间来回打转,还压着火气:下节课他必须到。

 

而事实上,叶修逃课的主意正是喻文州给他出的。

 

一个月前,杭州入夏,天气愈加多变,前一秒还是晴空万里,突然就乌云密布下起雨来。偏偏叶修总是忘记带伞的那个,两个广东室友撑一把伞走了,留下他百无聊赖地坐在教室里等雨停。韩文清回来拿东西,发现教室里还有学生,推门进去问他怎么不走。叶修睁开眼,说没带伞。


韩文清坦荡,把自己的伞给了他,让他下次上课还。

 

结果叶修硬是找不到这把伞了。


弄丢一把伞是小事,但是弄丢一把韩文清的伞,用黄少天的话说叫做阳寿已尽,大限不远。还是喻文州办法多,他给叶修提了个建议,请他直接从韩文清的视线里消失,以退为进,瞒天过海。


一周后,当叶修摘下口罩,小心翼翼走进教室时,对方盯着他的背影半晌没有说一句话。天实在热,太阳亮得刺眼,蝉鸣一阵接着一阵。绿色的小飞虫被潮气打蔫了翅膀,一动不动停在课桌上。


韩文清站在讲台前,面对一教室无精打采的学生们,凶神恶煞,似乎丝毫不为飙升的温度所动,继续讲他的《江山秋色图》《秋郊饮马图》《秋山问道图》和《鹊华秋色图》,讲他的远看取其势,近看取其质。

 

秋的意境,最后他总结道,比任何季节都更为宽广、辽阔,非笔势可以穷尽,亦非方寸能够狭限。接着,他话锋一转,又讲起某个典故。有一种树,他说,很有灵性。古时候每到立秋,就会搬一棵到王宫大殿中,此时若有一人喊“立秋至”,树上便会落下一片叶子。

 

叶修,他突然点了他的名。

 

叶修揉着眼睛站起来,凳子发出吱嘎一声。所有人都注视着他,这让他有点不好意思,放在眼睛旁的手不自在地摸了摸脸,仿佛盛夏滚烫的流光在那儿倾倒,转瞬又碎裂不见。


叶修,他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后面你来讲。叶修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又笑了,回答的时候声音不大,却清楚,整个教室都能听见。


他说,一叶落,知天下秋。

 

 

【四】


喻文州常说,每个年代都是黄金时代。那时他二十一岁,爱读书,想当画家。


文人画的黄金时代在南北朝,古典主义的黄金时代在文艺复兴,八十年代还是武侠片的黄金时代,九十年代这层金又贴到了偶像剧身上。即使是那些最一无所有的日子,对不循常规途径的机会主义者而言,亦是黄金时代。


喻文州说话的时候喜欢微笑,不说话的时候也喜欢微笑,像蒙娜丽莎一样给整个人蒙上一层神秘色彩。他在来杭州的第一天见到了黄少天,没过多久又认识了叶修。一晃眼过去四年,他们毕业了,滨江的房价涨到三万一平,等地铁造好,甚至还会涨到五万。


喻文州的身价也在涨。他的毕业作品获了奖。一幅小尺寸油画,用现代派艺术的手法描绘了一场宁静的风暴,题目叫《蓝雨》,放到市场上拍卖,七位数。


入围全国美展的作品暂时还放在省美术馆展出,展厅里人很少,但是严禁吸烟。叶修不由叹了口气。此时距吃散伙饭又过了半个月,黄少天已经先一步回到广州,就等着喻文州。


在这幅画展签的角落里还印了一行小字:就像所有的黄金时代都在一夜间不复存在,我们也终将逝去。


叶修什么都没说。喻文州站在一旁和策展人说话,脸上挂着他似乎永远一成不变的微笑。几个其他地方的领导也在,一边称赞“大艺术家”一边和喻文州握手,讲了艺术一堆好话,可惜没一句在点上。


他看了一会儿,走过去,直接把对方拉走。有急事,叶修说。


喻文州有点意外,朝他露出一个意外的微笑。怎么了?下雨了,叶修说。喻文州朝他扬扬手里的伞,叶修伸手拿过来,直接扔进垃圾桶。喻文州脾气好,也不生气,说,那就走吧。


秋天的雨阴沉沉的,又细又密,从衣领和发丝里渗进去。叶修和喻文州并排走着,喻文州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剩下薄薄一层。你这样会感冒的。他说,把衣服脱下来给叶修披上,对方却重新把它套回喻文州身上。不要勉强,叶修说。喻文州笑笑,刚想说好,被叶修打断了。


不要勉强,他又说了一遍。


喻文州愣了愣。他没有说话,头低着,脸上也没了表情。怎么了,他问。叶修看着落在手心的雨水,说,想得越多活得越累,旱则忧槁,雨则忧冲,每天都不自在。


你就什么都不担心?喻文州问。叶修笑笑,点了根烟。信命,他说。他们沿着孤山走了半圈,一直走到断桥,衣服基本全部湿透。风从他们背后吹过来,带走了南山路两侧法国梧桐最后一片叶子,秋天离开了,那些金色的碎片全部被刀子一样的冷雨捅进土里。


喻文州也要离开了。


去广州的飞机五点起飞,叶修打电话叫车,让司机先送他去机场。孤山不孤,断桥不断,叶修说。喻文州知道他想讲什么。细密的雨水沿着喻文州的脸往下淌,沾了体温,流进领子里。保重吧,叶修拍了拍他的肩。喻文州终于还是笑了一下,刚想说好,叶修的手伸了过来。


他说,别哭啊。



【五】


毕了业,日子照过。每个人留校当老师的理由各不相同,叶修则是因为没有地方可去。


社会发展得很快,美术学院也想在动画学院里添一个影视专业。师资短缺,要招人,却端着名牌大学的架子不肯放,没头衔的不要,找上门来的导演也不要,就怕这些混惯社会的招进来冲淡了自个儿象牙塔里的学术气息。


最后,系里聘了两个年轻学生,一个是学史论的叶修,另一个,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研究生,叫王杰希。

 

第一次上课的时候,王杰希以为自己走错了教室。下午一点的课,过了一点零五分,一个学生都没来。一点十分来了一个,朝他笑笑,开口就是一句老师来得好早。王杰希看了看表,问你们几点上课?学生说,一点,不过叶神说了,迟到半小时都不叫迟到。


王杰希愣了一下,问谁是叶神?学生仔细看了看他,说,哦,您就是王大眼儿老师吧?

 

等王杰希正式开始讲课,又过了半个小时。他翻开点名册,发现人还没来齐。苏沐秋呢?老师,他身体不舒服。怎么不舒服?他前天头疼,昨天肚子疼,今天低血糖。


教室传出一阵嗤嗤的笑声,王杰希知道又叶修搞的鬼,思考了一下说,那他大概体质比较弱,下次我带点草药给他调理调理。什么草药?王杰希抬起头。王不留行,他说。

 

公归公,私归私。关于叶修到底通过什么手段在这些学生们心目中树立了教科书般的高地位,王杰希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回系里教学检查,抽到叶修的电影史,王杰希也跟着去旁听。外面下了点雨,他刚进门还没来得及收伞,就看到叶修大喇喇坐在讲台上晃腿,边晃边和学生们说,今天有领导来听课,咱们就逢场作戏,不是,照常上课。


王杰希眼见着自己身旁冯主任脸上亲切和蔼的微笑逐渐消失,起身回办公室给他泡了杯去火的菊花茶。叶修正天马行空地讲着,看到王杰希端了杯菊花茶回来,便说他也要。


王杰希还没开口,刚皱起眉头,下面的学生就开始起哄,说叶老师要喝王不留行。什么王不留行?前排的同学立刻踊跃抢答,是王爸爸给你调理身体的草药。

 

事实上,王杰希不是爱开玩笑的人,可叶修下垂的眼睛横斜着看过来的时候,他难得起了捉弄人的想法。他慢悠悠走出门,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杯泛着清香的热水,放到叶修手边。下边有人问,王爸爸泡的什么呀?怎么红红的?课代表高英杰坐在边上,探头看了一眼,小声回答道:枸杞和红枣,治肾虚,对身体好。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楚,整个教室都能听见。冯主任转身出去了,没过多久,系里下了教师扩招的通知。



【六】


在冯主任的英明领导下,美术学院影视系在第二年迎来建系以来最辉煌的高峰,并且在今后无数次为人提起,津津乐道,至今仍无法超越。


造就如此盛景的原因有二:第一,系里教师扩招,招来了上海知名戏剧学院毕业的江波涛。第二,有一名新生报名了戏剧影视美术设计专业,他的名字叫周泽楷。


第一次见到周泽楷的时候,王杰希以为自己走错了学校。等到把课上完,王杰希回到办公室,对着窗外沉思半晌,转头问自己到底适不适合教书。


叶修叼着根烟看笑话,咋了大眼儿,发现自己肩负不起未来了?坐在另一边的江波涛了然地笑笑,一语中的:是我们班小周吧。


周泽楷不爱说话。上课的时候要是点他回答问题,空气里能掀起一场沉默的风暴,呼啸无声,暗云压顶,直叫人喘不过气。终于等到他开口,却又惜字如金,你问一句,他说嗯,再问一句,他说对,让他具体讲讲,他说好,仿佛故意在和你作对,偏偏脸上表情还比谁都要认真严肃,最后提了问题的人只能自个接自个的话茬往下说,场面不是尴尬二字轻易概括得了。


而造物的神奇之处就在于,赋予周泽楷如此内向性格的同时,又让他拥有了无需言语就能聚焦众人灼热视线的惊人美貌。


自周泽楷入校起,美术学院知名度最高的社团从书画社变成了模特社,几所传媒学院还在伺机挖他的墙角,好多小姑娘天天拿着长枪短炮蹲点等他,拍了照发公众号,标题曰:闪光灯所及之处,周泽楷就是规则。


夸张过头了啊,还没见过这位学院之星的叶修吸了口烟。不夸张,江波涛又换个角度举证,前辈你知道那个天天逃课的孙翔吗?他连续来听了两个月。为了周泽楷?叶修有些惊讶,江波涛笑而不语,行动派的王杰希不耍嘴皮子,看了眼贴在墙上的课表。今年戏美班还有门舞台表演基础,他说,你来给他们上,好好体会体会。


叶修很快就体会到了,切切实实地。


舞台表演课占用一间独立的舞蹈房,上课会做一些身体练习,不过不常用,灰积得厚。那天叶修难得准点到班里,学生还没来,他想开窗透透风,顺便抽根烟。房里四面都有遮光帘,有一排特别厚,特别长,叶修走过去,手上用劲一拉——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束光。


还有一个人。


白皙的皮肤在昏暗的光里格外显眼,半身裸露在外,修长匀称,微微能看出形状的肌肉和两道沟线停留在腰腹分界上,下面是棱角分明的运动裤。紧接着,柔软的黑发从衣领里露出来了,看到面前站着人,他受到些惊吓,手指迅速向下拉着衣角,眼睛盯着叶修,也不说话,呼吸一点点变得急促起来。


叶修这才意识到帘子后头是更衣室,他望着面前这张精致俊俏的面孔,一时忘了要说什么,只见对方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色,而后极轻地传来一句,老师好。


放学前,苏沐秋去办公室帮苏沐橙做事,看到叶修站在一块落地玻璃前发呆,二话不说把杯子里的水隔着玻璃泼到他脸上。做白日梦呢叶老师?


叶修皱着眉头走过来扳过苏沐秋的肩膀,捏了捏他细瘦的胳膊,突然开始教育他要按时吃饭,早睡早起,好好锻炼身体。苏沐秋瞪大了眼睛,有点莫名其妙,有点毛骨悚然,连声呼救。


救星从天而降,苏沐橙隔着半个走廊远远儿地朝他们喊,叶老师呀,周泽楷怎么堵在我们班门口呢。


周泽楷是江波涛带过来的,站在叶修他们班门口,自然是为了找叶修。他们这个课程最后需要排一个表演,江波涛拿周泽楷的剧本给叶修看,题目叫《荒》,叶修翻几页,把烟掐了,重头细读。故事不复杂,却有力量,结尾的处理干净爽利,留下一切尽在不言中,不可谓不惊艳。


江波涛看叶修边翻页边挑眉,得意地笑了,我们小周不错吧?语气像个和邻居炫耀自家乖儿子的操心母亲。叶修本不想在自己班学生面前长他人志气,看到周泽楷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的样子,暗骂自己心软,嘴上实打实地夸了几句。周泽楷的眼睛亮起来,小声说了句,谢谢老师。


第二天,王杰希来了,忍着笑问叶修你们班学生口中那个见色忘义吃里扒外的东西是不是你。


【七】


机缘巧合,机缘占三分,巧合占七分。


原本排练剧目这回事,太占时间,也太占地方,基本上都会不了了之。可冯主任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立刻拍板把学校的小剧场包下来,说是90周年校庆的时候要搞个公映——毕竟他们美术学院的设计系有大型篝火晚会,建筑系有独门独栋的建筑博物馆,理论系有全网公开课,影视系也该找机会出出风头。


系里对这事儿格外上心,下面的老师少不了格外费心。有时间的抽点时间,没时间的抽别人时间,比如叶修,假借韩文清的关系,把隔壁音乐学院的张佳乐骗过来教他们表演。


吃了哑巴亏的张佳乐在心里记上一笔。上完课,他说要检查一下教学成果,让大家一起演出戏,骗过叶修就算过关。


于是叶修正在办公室里惬意地翻看剧本,突然一个电话打到他手机上。苏沐橙声音打颤,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老师,她说,不好了,沐秋出事了,你快来。


叶修半信半疑往外走,一路遇到了焦急的周泽楷,不安的高英杰和刘小别,无措的唐柔,还有小声安慰无措的唐柔的杜明。吕泊远在电话里叫救护车,脸色很不好看。


饶是叶修,心里也不免犯嘀咕。他走进教室,入眼一滩红色,苏沐秋倒在中间,苏沐橙伏在他身上,看见叶修,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我没有哥哥了……”


叶修身子一僵,手心里顿时全是冷汗。他一个箭步冲过去,连声喊对方的名字。喊第三声的时候,苏沐秋终于没憋住,出声笑场。张佳乐从门后面走出来,一边走,一边鼓掌,一边放声大笑,差点撞到头。


那个下午天气很好。


蓝天白云,阳光灿烂,还有破涕为笑的苏沐橙,给她递纸巾的唐柔,笑得东倒西歪的杜明和刘小别,笑得不那么东倒西歪的高英杰和吕泊远,还有得意洋洋的苏沐秋,羞涩脸红的周泽楷。


那个天气很好的下午叶修一直记得。


很多次,他觉得自己似乎能看到未来,可离开家的日子是个雨天,和重要的友人相遇是在雨天,告别也在雨天。他得到过一把伞和一杯茶,还有那些他从未寻求过的憧憬,闭上眼就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而他的未来总是那样遥不可及,有时隔着云雨,有时隔着山海。


有时隔着生死。



【八】


十年后,北京的路更宽了,风却还是很大。


叶秋在候车室坐了个把钟头,西服里闷上了一层汗,终于等到去杭州的车。动车里,空调倒是给得足,只是座位靠走道,总得站起来给别人让位置。等好容易坐安稳了,叶秋一回头,竟发现边上那人动也不动盯着自己瞧。


觉察到叶秋的视线,对方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抱歉,他的声音很柔和,是我认错人了。他长相斯文,清秀白净,和叶秋差不多年纪。没事,叶秋点点头,你是杭州人?他问。不是,我是广州的,来北京看朋友。这样啊,叶秋也朝他礼貌地笑笑。可惜没见到,对方又接了一句,想去杭州再看看。


车开了,工厂、农田还有天上的鸟缓缓移动着,乌云很厚,风刮向剧烈抖动的树和帆布,就是不下雨。车厢里没有开灯,光线很暗,叶秋昏昏沉沉睡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醒来时边上的人在看书,很厚的一本。叶秋抬头瞥了眼,是小说,《黄金时代》。看书的时候他脸上没有笑,整个人在空调规律的运转声里显得专注又寂寞。


沉默了一会儿,许是知道叶秋在看他,那人轻声问了句,你抽烟吗?我不抽,叶秋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多讲别的话。对方也没再说什么,对着他笑一笑,合上书往窗外看。


天阴沉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下雨。


出火车站,叶秋叫了辆出租 ,把记在便签纸上的地址给司机念了一遍。翻自己背包的时候,他发现隔层里多了一把伞。伞面是蓝色的,可以折叠,精致地收在伞套里。


大概有谁丢三落四放错放了行李,他没多想。


要去的地方不太好找,司机开着导航在居民区外围绕了三四圈,终于看到块隐蔽的招牌。网吧在二楼,叶秋走进去,里面人很多,有大学生,有游手好闲的小青年,也有穿着拖鞋和背心的中年人。


在叶秋四处打量的时候,背上狠狠被人拍了一记,一名三十出头的女性插腰站在他身后,扯着嗓子喊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听到声音,网吧里的人有一半抬起了头,叶秋解释半天才把事情说清楚。


你找叶修?你不是叶修?老板娘和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同时发问,那人说话的时候露出一颗虎牙,叶秋看了着他,我不是,他说。


叶修不在这儿,老板娘看了年轻人一眼,接过话。出了事以后没人见过他。露着虎牙的年轻人走过来,你来找叶修?你是他弟弟?你们是双胞胎?他的语速很快,叶秋只来得及点头。行了行了,老板娘拍拍年轻人的肩,你陪他去学校看看。对方不情不愿把剩下的话咽进肚子里,刚到门口,又回来问老板娘有没有伞。


老板娘找了半天,想起什么似的从柜子里翻出一把。还是叶修留下的,好多年了。她把伞递过去,叶秋看到那个年轻人的脸色变了三四回,伸手接过老板娘给的伞,拿在手里反复地掂。走吧,他说,一瞬间叶秋看到他在笑,又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学校说的是美术学院,叶修读完了美术学院,又在美术学院里教书。今天学院门口立了块牌子,大意是庆祝建校90周年云云,给他带路的人恢复了之前的精神,走了一路也说了一路,说到叶修,说到一家开到半夜的烧烤店,又说到90周年校庆邀请历届校友返校,他竟一个熟人都没碰着。叶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悬着心事放不下,又找不到机会开口。


路过教学楼的时候,对方问他要不要上去看看,叶秋刚要作答,一个声音从后面喊住了他们。那声音低沉,叫第二个名字时尾音略微上扬,带着些许不确定。


叶秋回过头,身边的年轻人已经熟稔地走过去了,噼里啪啦帮他解释了一通,又拿起手里的伞炫耀似的晃了晃。伞柄很刚直,黑红配色,由于时隔得太久磨损了边角。看到这伞,那人愣了片刻神,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开一些。


一如既往?递伞的年轻人边说边笑,只是眼圈有些发红。对方没说话,只是抬起头看向叶秋。你叫叶秋?他开口,平常的句子经他问出口,也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是,叶秋说,秋天的秋,一叶知秋的秋。


对方似乎还想说什么,看了他一会儿却没有再出声。末了,他把伞放回叶秋手里,说,叫他自己来还。


叶修到底出了什么事?叶秋艰难地开口。对方转过身去,一字一字地讲:他的学生出了车祸,死了。他交了辞职信,走了。走去哪儿?叶秋问。没人知道,他说。


良久,他又说,走的时候他没带伞。


而这次狼真的会来。


年轻的男主演向前一步。他有一张俊气的脸,个子又高,修长挺拔,立在小剧场的舞台上,演一个无期徒刑的罪犯,台下有一半的人是来看他的,却没有人知道剧本是他写的。男主角用一把肥皂雕成的手//枪劫持狱警想要越狱,不料最后,手//枪在雨夜中变成了肥皂泡沫。


演出到了尾声,他望着轻飘飘的泡沫从自己手中升起,舞台的各色灯光折射其间,将幻影镀上一层理想主义的彩光。饰演狱警的学生按住他的肩膀,既然都是些白日梦,不如就忘了吧。对方一字一字地说。


不善言辞的囚徒望向台下,第一排最中间两个位置显眼地空着,有一位系里的老师走进来,在其中一个座位上放下一束花,用绿色的纸包装。而直到全场的掌声轰轰烈烈响起来的时候,另一个座位却始终空空荡荡。


轮到他念最后一句台词。他缓缓抬起头,远方的天已经暗了,飘在半空的肥皂泡也已经碎了。


——现在外面下雨吗?


【九】


叶修总是忘记带伞。


他站在那儿,浑身湿透,夹在手指间的烟被雨水浸过,洇成一片深色的死灰。南山公墓建在西湖边上,风景很好,四处种满了松树和柏树,葱茏茂密,像千把伞挡住整片天空。


没人知道叶修去了哪儿。


那一年夏天,百年难遇的强降雨自杭州东部登陆,经过短暂的秋季后,终于在某个傍晚,漫漫寒冬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在每个伞尖。


所有人只顾低头走着,偶尔从伞下抬起头的时候,有多少人记得那一场相遇,就有多少人不自禁回首——


又是一个十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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