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茧

恶人的幸福如湍流,转眼即逝

《无声三十题》其二十二

二十二、《午宴之歌》


你用黄色羊皮纸留下信息,贴在毫无生气的桌子上。

 

“去吃午饭,一会儿再回。”

 

你的同事们今天下午都不会再看到你了,终于能从工作的烦扰里,偷得半日闲。那堆语法和表达都无比违和的纸张随它们去吧,你值得信任的蓝色羽毛笔,终于可以打个盹儿了。没有人会发觉。你关上门离开,绝不打草惊蛇。穿过城堡走廊,然后等待,在这微妙的关头,只要遇到一个人,计划就会全盘破灭……

 

轻手轻脚地推开地窖的门,眼前的场景让你惊讶得忘记了呼吸。那个吸引你全部视线的男人温柔地伸出手,搂着对方的腰,美丽的红发女性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轻轻一吻,印在他的唇间。

 

“哐当!”一声巨响传来,打碎的圆底烧瓶不知所措地洒落在地上,你望着身边因自己的触碰而晃动的架子,惊恐地抬起头——

 

周围是全然陌生的房间,小桌上盛开的玫瑰散发出清甜的芳香。你缓了缓神,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梅尔梅森”。正午十二点的钟声即将敲响,城堡渐渐喧闹起来,你急忙起身,在镜中打理自己的妆容。束起不属于自己的金色卷发,补上与银色束腰礼裙相称的淡色唇蜜,然后重新戴上精致的面具。确实是一副迷人的样貌。你收起心中小小的羡慕,打开了门。

 

出乎你的意料,你第一眼看到的是,“约瑟芬夫人”退出了隔壁房间。她向屋内礼貌地说道:“请您好好休息。”

 

你注意到她的声音里竭力掩饰着不悦,猜想着也许是异邦人的无礼激怒了她。发生了什么,而你没有理由插手——你朝她微笑致意,接着自顾自踩着妖娆的步伐穿过走廊,步入大厅。

 

在你小憩的短短数个小时里,城堡的大厅又成了另一番模样——铺着绒质桌布的长桌上摆满了各色精美的食物和金色的香槟,高悬的水晶灯反射着夺目的阳光。细碎斑驳的影溅在随处可见的鲜艳花瓣上,醉人的香气固结在空气中。

 

你的视线开始在带着假面的人群中游移——卢修斯携同贝拉正与一位目光锐利的灰发男子交谈,男子的举止给人留下强硬与顽固的印象;“约瑟芬夫人”进入大厅,一位红棕发的矮小男性热情而殷切地前去向她行礼。你的目光兜兜转转,心跳略略加快……他在哪?

 

远处的一抹黑色吸引了你的注意,你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廊柱的阴影里。站在那位着一身黑礼服的男人对面,深色皮肤的混血美女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发出了娇媚的笑声。

 

斯内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对方非常自然地挽着他离去。你留在原地,在这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默然立了一会儿。

 

“得不到心上人的爱慕——世间常有的事,小姐。别让悲伤的阴霾停留在你玫瑰般的芳容之上,这样我的心里也将失去阳光。”

 

随着你惊讶地转过头去,立在你的身后的那位年轻的金棕发男子向你行了一礼——带着一点意大利口音的英语听上去反而显得讨人喜爱。他对着你露出微笑,递上一杯香槟。

 

“你可以称呼我‘加尔内利[①]’。”

 

“失礼了,‘加尔内利’先生……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是一名画家?”

 

你拉起裙角回了一礼,告诉了他自己的代号,然后礼貌地接过那杯香槟,用两个手指托在手上晃动把玩着。

 

“‘白玫瑰’,真是一个与小姐的智慧与美貌相配的好名字。实不相瞒,这座‘梅尔梅森’大厅中悬挂的这些画,正是本人的拙作。”

 

他的彬彬有礼引起了你的好感,你再次走近那些画作细看:

 

“这可真是让人意外。不论是文艺复兴早期波提切利的作品《阿芙洛狄特的诞生》还是新艺术运动(Art Nouveau)中穆哈的《玫瑰》,仿作的用色和线条都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除此之外,最令人赞叹的莫属中间的这幅伯恩·琼斯的《睡美人》了,‘王子进入玫瑰丛,与被魔咒束缚的公主相遇’,这幅仿作中沉睡的公主平和安宁的面容甚至比原作更打动人心,用笔娴熟,情意真切,完全想象不出作者竟是如此年轻之人……”

 

“我也感到非常意外,小姐——黑魔王手下真是人才济济。这幅作品倾注了我好几年的心血,遇上如此知音,也是它的幸运……请允许我敬上一杯。”

 

你笑了笑,正要答应,举起杯的手腕突然被牢牢抓住,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我想这就不必了吧,先生——午宴还没有正式开始,而美酒需留到最后再饮。”

 

是你的那位先生(you-know-who)。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你,使你不能确定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抿紧上唇压抑着的伴随着讽刺性微笑的刻薄之词是不是就要爆发。

 

“加尔内利”并没有因此显露出窘迫。他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欠了欠身便离开了。你试图从对方攥紧的手中抽出手腕,无奈你们力度的差距实在悬殊,你被他用力向内拉着倒向他的胸口。

 

“刚才睡觉的时候做了什么好梦,以至于你居然自我感觉好到敢喝陌生人递给你的东西,小姐?”

 

“是的,一个关于您和您美丽的情人约会的好梦,‘开始有些生涩,但是后味绵长’,先生。”

 

手被拽得有些生疼,你把头偏向另一个方向,一开口就意识到话里满是酸味。

 

“……不要感情用事,除非你不要命了。”

 

对方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更显严厉;你心里委屈,少见地有些失去理智,泪水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短暂而尴尬的沉默悄然降临,你自知理亏,却下定了绝不屈服的决心——带着几分赌气。而当对方再度借力将你揽入怀中,用极轻而低柔的声音贴着你的耳廓,带着一丝让人脸红心跳的不安和迟疑开口时,你再次惊然发现,自己的决心是多么轻而易举地土崩瓦解:

 “……银色很适合你。”

 

舒缓的乐曲从小提琴的弦上适时扬起,钢琴和弦如水波般在大厅徐徐漾开。对方松开揽着你的手,微微后退一步,单手背后屈身鞠了一躬,而后把手伸到了你的面前——一个标准的邀舞动作。你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深色的瞳孔,没有注意到对方在发丝遮掩下略微发红的耳根。

 

“我还以为你说过,你不会拒绝……”

 

“当然不会,我还说过我不会后悔。”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你急急地把手放入对方手心,生怕失去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大提琴与单簧管齐齐奏响,你的手搭在对方肩上,他的手轻扶你的后背。修长指节略低的温度传来,狂乱的心跳声打断了华尔兹的节拍,你把视线移到别处,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你听到了对方的低语:

 

“看着我(look at me)……”

 

一个淡淡的吻,印在你的唇间。

 

音乐变得更加激昂,舞步随着节奏加快,而你的大脑却几乎陷入了全然的空白。对方引领着你做了一个小小的旋转,直到你再次落入他的臂弯。

 

“麦格教授近几个月以来一直夸耀你是她的得意门生,不过我觉得……”

 

你艰难地理解了对方话语的内容,最低限度的理性给出了一个勉强的回答。

 

“……如果您给我一个展示基本旋回(Basic Figure)的机会的话,您也会这么觉得的。”

 

麦格教授的教导确实让你的舞技大大提高,当你们随着逐渐加快节奏的乐曲绕着大厅回转时,俨然成为了旁人眼中一对心有灵犀的情人。卢修斯在与“约瑟芬夫人”共舞之际不忘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那位之前与他相谈的灰发男子则成了贝拉的舞伴;当你花费两拍做出一个方步的变式花样之后,你注意到之前与你身边的男人攀谈的深色皮肤混血美女朝这边悄悄抛了一个媚眼。

 

“敢问那位小姐芳名?”

 

“我想你指的是‘彭普兰德[②]’小姐——听她的口音,我确实认为她有南美血统。”

 

“是啊,那儿可有‘五千朵玫瑰’呢,王子先生。”

 

“‘我的那朵玫瑰,过路的人以为她和这五千朵一样,可是,她单独一朵就比这五千朵花全体更重要。’”

 

你跟着他的步子前进,觉得自己的脸正为他接下来即将吐出口的低沉话语而燃烧。

 

“……‘因为她是我浇灌的,是我放在玻璃罩中的,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

 

在四周回荡的是什么呢?一些从未奢求过的柔言蜜语,轻而浅的触碰,专注的目光……戏剧冲突、意境营造、主动语态、现在进行时——你抿了抿嘴角,发现羞怯与笑意在对方的注视下竟是如此难以掩藏。

 

“‘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怨艾和自诩,见过她的笑容和泪水,甚至有时我聆听着她的沉默。’”

 

周围的一切都如同褪去喧嚣的洪流,你的心安静了下来,梅菲斯特赢得了这场赌博,时间仿佛回应了你的祈愿在此刻停留。

 

“‘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柔和的圆号奏出了最后一个音符,舞曲画上休止。对面的男人率先结束了你们之间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的凝视——他轻咳一声,退后一步,然后像在场所有的男性一样在舞伴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所有与“美好”二字沾边的记忆似乎到此戛然而止,被假面挡住的带热度的红色过了很久才褪去。

 

随后的时光里,人们各自交换了舞伴,于是你分别和那位有着金棕色头发的画家“加尔内利”、有着红棕色头发的矮个男子“托利”和有着灰色头发、眼神锐利的“迪松美”各跳了一曲。

 

“加尔内利”的翩翩风度与对待女性的谦和态度容易给人留下好印象,而另一位名为“托利[③]”的男性却令人感到不快。他身材矮小,言语粗鲁,举止不讲究礼仪,时常显得可笑。在与你共舞时,视线也在大厅不停地兜兜转转,并且对“约瑟芬夫人”显出格外的殷勤来。而先前一直在与卢修斯攀谈的“迪松美[④]”则散发出一种野心家的压迫感,他身上带有一种危险的气息,看上去能为自己的目的不择一切手段。

 

可只有你自己知道,能令你的心潮如同金色的香槟回旋在杯中起起伏伏的,除了那个人的吻和情话以外再无其他。

 

当舞会接近尾声时,卢修斯来邀请你共舞。

 

“好了,拿出你引以为傲的清醒来。”你默默对自己说,重新打起精神。渐起的黑管带着乐曲转入下一章。

 

“看样子你和西弗勒斯处得不错。”

 

他看着你的表情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微笑,接着说道:

 

“调情就到此为止吧,小姐——不要忘记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情报指出,这次受到邀请的巫师有五名,除了‘约瑟芬夫人’,还有‘迪松美’、‘彭普兰德’、‘托利’、‘加尔内利’和‘雷杜德’。

 

其余的人我们已经见过了,那相传是亚裔的女子‘雷杜德[⑤]’却一直没有露面。听那位夫人说她的房间就在你隔壁,并且她希望有人能代她查看——而我和西弗勒斯需要和‘迪松美’先生谈谈。”

 

“我明白了,先生。待舞会结束,我会与贝拉小姐一同前去打探。”

 

卢修斯满意地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行了最后一个吻手礼。

 

午宴结束了。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你与贝拉就站在了那位“雷杜德”小姐的门前。贝拉用力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她放声骂了几句,接着又是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房间里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这位缺乏耐性的女士当即啐了一口,转身想要离去。你跟在她身旁,一种恍然的知觉,忽然刺痛了你。

 

你劝说贝拉等待片刻,然后走上前,转动了几次门把手。门锁有些生锈,但并没有上锁。你轻手轻脚推开房间的门,屋内弥漫着浓郁而强烈的芬芳。

 

继续向内走,隐约能看见床上似乎有人,于是你轻轻喊了一声。床边地上洒落的花瓶碎片吸引着你的视线,它死死地牵住了你的注意力,试图使你在一种可怕的想象前止步。

 

“冒昧打搅……请问是‘雷杜德’小姐吗?”

 

你走近床边,发现一位女性似乎还处于沉睡,不愿被打扰——她的脸上蒙着一个枕头,看上去正表达着对来访者的厌烦。

 

“注意你的态度,‘雷杜德’小姐!”

 

身后的贝拉上前一把扯过她头上的枕头,你下意识瞪大了双眼。露出在外的是一张惊恐而痛苦的脸,呆滞而绝望地盯着空中某处。比起你来,贝拉显得更加处变不惊。她熟练地伸手探了探这位女性鼻息,然后耸了耸肩,偏过头看向手指微微颤抖的你。

 

而那几个短短的单词在你耳边久久回荡,几乎使你无法站立:

 

“她死了。”

 

[注①]加尔内利,画家,曾受约瑟芬皇后的邀请住在梅尔梅森绘制《玫瑰圣经》。

[注②]彭普兰德,约瑟芬皇后曾聘请他前往南美洲探险,移植南美的玫瑰品种到梅尔梅森。

[注③]托利,指格劳德•安托万•托利,在画家加尔内利完成玫瑰的绘制后,他为其加上了相应的文字介绍。

[注④]迪松美,植物学家,是他在梅尔梅森城堡里进行人类首次的人工育种,培育出了大量新的玫瑰品种。

[注⑤]雷杜德,指皮埃尔•约瑟夫•雷杜德,受邀写了《玫瑰圣经》。


评论(5)

热度(27)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